这女人说的是真话吗?
无从验证。
但如果让王扬推断,他倾向认为是真的。理由就是她撒这个谎实在没什么必要,更重要的是,无论王扬信与不信,对他的原定计划来说,都没有什么影响。
不过即便这女人说的是真话,单就她说的这些而言,也未必能说明巴东王要造反。或许是囤积力量以求自保,又或许是有潜藏的割据野心。
但无论巴东王是否有起兵的意思,仅凭和蛮族交易兵器这条,便是朝廷所不能容。说一句“事涉谋逆”,一点不过。自己陷在其中,情况不妙。
再不妙也不能示弱,不然就又回到老路上去了。
王扬挥着扇,浑不在意地说道:“我是不够聪明,不过你这么聪明,不是还查不到证据?说那么多跟真的一样,讲故事呢!”
萧宝月深觉王扬难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居然还不受打压!当即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证据?”
王扬一笑:“你若有证据还需要和我在这儿自说自话?咱做人能不能坦诚一点?”
此时报信人忍不住提醒道:“少主,外面那些军士如果闯进来......”
“他们不会闯进来的。你还没看出来吗?”萧宝月语气嘲讽,玉白的手指点着桌案,“这位‘王’公子不是来自杀的,他是来和我谈条件的。要不......公子你也坦诚一点?”
王扬当然不会让他们闯进来。
他让陈青珊带着那些士兵虚张声势,在酒楼里又搜查又闹事怎么都好,但唯一不能做的就是进“丁字号房”。
这里的事一旦曝光,不说女子会受到何种损失,反正自己多半要玩完。也不知道庾易那几个问题到底是不是替皇帝问的?他会不会把自己昨天的几番议论转述给皇帝?如果会的话,那自己可是埋了钓钩的,难道皇帝不想听下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都说皇帝精明强干,难道不爱才?
难说!
什么时代最缺的都是人才,但最不缺的,也是人才。
尤其这个世家门阀的社会,士大夫非天子所命,案子如果真的掀出来,就算皇帝有心相救,只怕也不好下手。
再说荆州离建康数千里之遥,信息传到皇帝手上需要多久?皇帝腾出时间来看一看又需要多久?弄不好贵人事忙直接给忘了,又或者来一句“看看再说”。
总之把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太过虚无缥缈。自己在庾家所论,只能做为“闲笔”,类似于正好有一笔闲钱投到朋友新组的小团队,未来开不开花、结不结果不一定,但眼下生活,肯定不能指望这个。
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现在的局势是,
巴东王、神秘女、王泰,这三方王扬都不信任。但已经被卷入其中。要想求得生存,就必须周旋以借势。
所以在那天郊外骑马,返城的途中,王扬定下了基本策略:拉一方,打一方,防一方。
拉的这方不是巴东王,而是神秘女。
巴东王现在自己靠上来了,不需要拉,而需要防!
这就好比一艘大船,王扬虽然为了过河上了船,但他在上船的时候便开始准备救生艇,也就是计划中的后手,因为担心有一天船会出问题,又或者船没问题,但自己会被扔下船。
这个后手在哪?
就在神秘女这儿。
所以这女人猜得没错,王扬不是来拼命的,他是要用拼命的姿态,把这女人拉到谈判桌上来。
那如何摆出“拼命的姿态”呢?
嘴上说说肯定不行,所以他在献常平仓之策后,请求巴东王帮自己两个小忙。这第一个忙便是带王府的护卫亲军出来“找场子”、“抖威风”,给女人来个“兵临城下”,一来是方便定“城下之盟”,二来也是彰显自己的价值。这女人不就是看中他能接近巴东王吗?现在他连巴东王的护卫兵卒都带来了,那自己这身价自然也水涨船高。
一面是玉石俱焚的决心,一面是利用价值的提高,王扬就是要凭借这两点,争取主动。由自己单方被威胁,转变为双方合作。
其实说句实在话,王扬现在是“罪多不压身”,左右都已经是死罪,谋逆多啥?若事真有可为,就是和巴东王一起反了也没什么。但前提是不能失败。
谋逆和冒姓可不是一个概念,前者如果失败,从刘昭、宗测到小珊、黑汉、阿五,甚至连谢星涵都有可能受牵连。
不过如果真要造反,王扬倒是有办法和他们做一个切割,避免万一失败后连累他们。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巴东王这支股票,王扬实在不看好!
此人做战将冲杀则可,但要是做统帅的话
貌随意,实刚愎;性无常,行无忌;放肆妄为,自以为是伪装的保护色,实则是恣纵已久,早成人格底色;很多时候其实是让自己随心所欲的一个借口而已。似哲实昧,狷忿乖戾,不是个适合的创业伙伴。
不要说做创业伙伴,就是做马仔,王扬都不喜欢这样的马仔,太不可控。
另外,王扬虽然对南齐史事知之甚少,也不知道历史上巴东王是不是要反,反了之后成没成。但他知道南齐短祚,梁武帝才是最后赢家,别说巴东王没有成事之相,就算王扬判断错了,还真有个什么机缘巧合,让巴东王入主建康,那恐怕也只能是为人做嫁。这用古人的话来说,叫天命如此。
不过如果王扬真的豁出去下场,则天命未必不能改。
可巴东王这艘船,不太值得豁出去。
不仅不能豁出去,还得想办法逃生,避免沉船时把自己也带进海底。
王扬松口道:“这样,你先让这些人退开,总围着我也不是个事儿。”
萧宝月也爽快回应:“可以,都退下。”
剑客们收剑回鞘,向萧宝月躬身一礼,然后迅速退走。
王扬道:“先和我说说,你对付巴东王这件事,坐庄的是谁?是你自己?还是你也是给人办事的?”
“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你看,又来老一套了不是?说好了,我们是合作关系。既然是合作,双方信息起码透明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放心合作?”
萧宝月冷笑:“合作的基础对等。你和我对等吗?你的命捏在我手里,你捏住的不过是我要用你罢了。”
王扬摆手:“不对!准确来说,我以前捏住的是你要用我,但自从你让我监视巴东王之后,我捏的又又多了一项。再说我是小人物,命不值钱的。用我的命砸你一下,虽然未必能砸倒,但你要对巴东王做的事,说不定就砸喽。”
萧宝月微微来了一点兴趣,问道:“我要对巴东王做什么事?”
王扬不答,提着折扇,敲了敲脖颈,一脸惫懒地左右瞧瞧,叹道:“又花心思又弄酒楼又藏院子的,掀出来可惜了。”
萧宝月嗤笑一声:“王扬,你还真以为凭这个就能拿住我?我这个人,从不受人威胁。我之所以愿意和你多说几句,是因为你正好是巴东王阴谋上的一环,我用你为棋,可以得个先手,这也是给你将功赎罪的一个机会。你若不要,现在就可以试着把那些兵叫进来。我们也打个赌,看我能不能在你被斩首之前,全身而退。”
王扬沉吟,没看见不远处的杨树上,白四已经默默将背上长弓卸下,执在手中,回臂抽箭。
王扬虽不知身后发生的这一幕,但他推断,如果真要走到这一步,这女人必然会抢在军士们闯进来前,杀自己灭口,因为这样可以减少后续很多不确定的麻烦。
王扬当然不愿如此,好在他能猜到,对方也不愿如此。
他假意在决策要不要拼命,实则算着时间,一来争取谈判筹码,二来给萧宝月心理压力,等觉得时间够了,说道:
“拿命来赌这件事,非到万不得已,我是不做的。那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我不问你背后是谁,但你把帘子掀开,起码我得见到正主,因为你也见了我,这不过分吧?”
萧宝月不语。
王扬摇头:“你要是连这个都不愿意,那我们真就没法合作了,一点诚意都没有。”
沉静片刻后,
萧宝月开口:“好,这个诚意我给。”
她吩咐了一声,屋中两个侍女上前,罗袖伸素手,珠帘迤逦开。
神秘女子的真容终于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