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栈彷佛巨大的迷宫,一座座仓库鳞次栉比,四周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人声犬吠以及货物挪动的声音。
管事的停在一座货仓,躬身道:“公子,到了。”
王扬取出一串钱来,微笑说:“刘管事辛苦,我们自己进去就好。”
管事虽早知王扬会打赏,但还是惶恐接钱道:“公子哪里的话!可折煞小人了!!!”
扑克脸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一幕,对王扬更生厌憎。
仓库很大,一进门,一股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一箱箱货物摆成好多个方阵,纵横交错。
由于太暗的缘故,扑克脸也看不清这个方阵到底有多远,只有天窗里投进来的月光和王扬手中的灯笼,能勉强为附近区域带来一点光亮,更多的地方都隐没在黑暗中,只能勉强看见一座座小山似的轮廓。
“粮食在哪?”扑克脸问道。
“前面。那就是。”王扬伸手指了指。
扑克脸眯着眼走近,看到垒起来一人多高的粮袋,金色短剑从袖中滑出,割破其中一个袋子,里面的东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不是粮食,
是沙土。
噗!
灯笼乍灭!
黑暗如潮水般袭来,瞬间将四周淹没!
扑克脸意识到不对,听声辨位,身影如飞,向王扬退走的方位猛地窜出!
只差一步便可以抓住王扬!
此时一道劲风袭来!
寒芒射眼,闪出一片雪亮!
扑克脸闪身而避!
一口气尚未喘匀,雪亮的锋刃又至!
响振摧风裂,影堕落寒星。
霜锋在黑暗中泛着幽幽冷光,急如星火,快似雷霆!招招夺命,步步惊心!逼得扑克脸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竟一连退出七步!
第七步时,对手攻速减慢,扑克脸看准机会,凝神定气,挥剑上削,一举荡开锋刃!
可那锋刃只是稍稍一扬,紧接着便如甩鞭般直坠下来!
势大力沉!
扑克脸用剑一架,被震得手臂发麻,再退三步!
此时他已退过天窗分界,气喘吁吁,全身肌肉紧绷,攥着剑柄,死死盯着对面,不知道从那片黑暗中会走出怎样可怕的人物!
月光透过天窗,如银练般倾泻而下,将这片区域从黑暗中隔绝出来。在这如水的月色中,一个身影缓缓走出。
黑衣似墨,俏脸如冰,手中赫然是一条黑漆长槊!
“是你!”扑克脸惊呼出声。
“怪不得,怪不得你的剑使得那样重!你使的就不是剑,是马槊!碎玉崩云,练得这样好,陈天福是你什么人?”
槊,又称马槊、马矟。乃中古时代,马上长兵之首。
矛长丈八尺可曰槊。槊长于矛,难练难工,非世传其法,不易精到。
好的马槊非常难制,需以柘木为芯,外贴薄竹片,缠麻帛加固,再上漆晾干。此法名为“积竹木柲”,需要细致精湛的工艺,制成则仅凭握杆,即可碎砖断石。
更上等的马槊则还要多次重复上漆晾干和缠布的过程,有时仅是做槊杆便要几年的时间。故而非名门大族、军将世家,难致良槊。
再加上它实在太长,不便携带,所以为军中专用于战阵,或为名门子弟艺玩,而江湖不传焉。
长江以南,槊有三家。
一是河东柳氏柳世隆的柳公槊;二是沌阳县侯周盘龙的盘龙槊;三是禁军骑将陈天福的陈家槊。
陈青珊自幼练槊,尽得父亲真传,原本有自己的马槊,可自陈天福死后,陈青珊飘零江湖,无法携带此等长杆兵器,便只能弃槊用剑。
现在手中这柄缠铁黑漆槊,名为“夜沉铁拂”,是王扬向巴东王要的上等马槊。当时王扬献策开常平仓,借机向巴东王提出两个请求。第二个请求便是要巴东王赠一柄良槊。
此时陈青珊持槊而立,只有一句话:“弃剑。”
声音在寂静的仓库中如冰棱飞坠,不容余地。
扑克脸没有任何迟疑,身形纵跃,向大门方向奔去!陈青珊手腕一动,长槊在月光下划过一道黑色的闪电,眨眼间便截住扑克脸去路。
扑克脸仿佛早已预料到一般,虚晃一下,如苍鹰般突然折回,企图从另一侧逃走!
可长槊抡圆,片刻后便如影而至,再次横在扑克脸的去路上!
扑克脸左右奔突,往返跳跃,彷佛狡猾的狐狸,试图突破槊网的封锁。
可陈青珊的长槊如泼墨大雨,滚走奔雷,槊身带起的劲风吹得周围尘土飞扬,将扑克脸牢牢困在一隅之地!
马槊耗力,王扬见陈青珊虽占上风,却始终不能取胜。计上心来,从陈青珊背后方向的木箱后走出,叫道:“无前!还不认输?”
黑汉大惊,赶忙奔出,持刀挡在王扬面前。
扑克脸正觉难支,忽见王扬,仿佛看见最后一丝希望,大吼一声,向王扬跃扑而去!
陈青珊看准时机,手腕一挑!
横槊侵天,刃寒耀月,槊杆噗的一声击在扑克脸的胸膛上!直接将他打落地面!
扑克脸口中吐血,肋骨不知断了几根,还挣扎着想要站起,陈青珊的槊刃已横在他的喉间。
黑汉跑来,踢掉扑克脸手中短剑。
王扬这才走近,面带笑容:“小珊,辛苦了!”
陈青珊本来冷眸横槊,一副清冷女侠的模样,听到王扬开口,瞬间破防,想摸剑鞘,但发觉没带剑,马槊一来容易失了分寸。二来还得用来制住扑克脸,便只能气鼓鼓地瞪了王扬一眼。
扑克脸一直僵硬的脸,此时竟露出些笑容,只是他满嘴鲜血,长相太僵,再加上月光这么一照,笑起来实在有些瘆人:
“崩云碎玉......嘿嘿,好厉害......这一招可以用在剑上,只是短剑不行,那日你用的是三尺六寸的剑,若是能使出崩玉碎玉的七分意蕴,我便不可能那么快就赢你。但你剑使得太重了,不对味。”
王扬道:“无前,我现在——”
无前仿佛没听到王扬说话一般,只是看向陈青珊,继续说道:“我觉得你那天不是故意要隐藏槊法,而是你根本不会用剑。会用剑者,迫则能应,感则能动,变无形像,复柔委从。你的剑使得太重了,完全照搬马槊,路子从一开始就错了。今夜你若非占了兵器上的便宜,否则赢不过我。”
陈青珊看向王扬,好像答扑克脸的话需要王扬允许似的。
王扬哭笑不得:“说吧说吧。”
陈青珊道:“我的确不擅长使剑,爹爹说,学剑要灵性,学槊要苦功。但剑练得再好,也得被长兵压一头。就像游侠刺客,也会被将军压上一头一样。”
扑克脸边咳边笑,身体颤抖着,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笑了几声后呛出一口混着唾液的鲜血:“说得对,现在已经不是剑的天下了,更不是游侠刺客的天下。”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拉动。
他缓缓抬起手,在黑汉和陈青珊警惕中,抹了一下嘴角鲜血:“不过剑道至于精微,未必真就不如长兵了。青州曲成剑、淮南雷子高、当阳邓元起、兴世馆陶通明、北朝阳敬安、杨罗汉,天下之大,如何没有能以剑破槊的剑客?我经此生死一战,若再假三年,崩云碎玉,困不住我。”
“你觉得你还有三年吗?”王扬问道。
扑克脸不理王扬,继续和陈青珊说:“其实剑走轻灵,槊行刚猛,最开始的时候我若不是失了先手,未必没有机会近你身。我最后那三招你看明白了吗?知道那是哪一家的剑法吗?”
陈青珊冷着脸不说话。
扑克脸咳了几声,艰难问道:“你知道吗?”
陈青珊沉默。
扑克脸有些恼怒,声音也变得尖厉起来:“你到底知不知道?”
陈青珊扭头:“你不回他的话,我也不回你的话。”
扑克脸喘着粗气,这才正眼看向王扬,
王扬正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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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南齐书·沈文季传》:“军还,上闻之,收军主前军将军陈天福弃市......天福善马槊,至今诸将法之。”
2马槊是中古时代骑将最喜欢的兵器。先秦西汉之书经常会说“骑射”这个词,骑和射是联系在一起的,比如李广号“飞将军”,马弓皆强,引弓与匈奴射雕者对射,但我们从来没看过李广带着骑兵和匈奴冲杀的记载,因为当时没有马镫和高马鞍,骑者在快速冲击时坐不稳,所以骑兵的战术不是冲杀而是机动骑射。
现有证据最早可以推定到东汉时出现马镫,但因为证明马镫在东汉出现的武梁祠壁画不是真品,而是拓本,是拓本就有可能被改动加工,所以即便拓本中的马镫已极成熟,但仍不能算作定论。
不过最迟在晋代,单、双马镫便已经流行了。虽然东汉未必一定有马镫,但高马鞍已经有了。杨泓先生的《骑兵和甲骑具装》从实物角度展现了从战国到东汉,马鞍逐渐升高的过程。(《中国古兵与美术考古论集》,实物一直列到唐代)
《太平御览》引《魏百官名》中有“紫茸题头高桥鞍一具”,亦可证后汉末使用“高马鞍”。孙机先生认为,马鞍一高,上马就不便,故需要单马镫以做辅助,所以马镫的出现很可能伴随高鞍一起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第五章)
我赞同此观点。除了孙机先生举出的武威魏晋墓出土的单马镫之外,吴国丁奉墓中出土的骑俑,也有单马镫。相信随着考古的进展,未来会有更多实物出土。尤其考虑到后汉骑兵冲击战术已经比较成熟的情况下。
比如外号同样带一个“飞”字的吕布,李广是飞将军,吕布号飞将,但像吕布这样“与其健将成廉、魏越等数十骑驰突燕阵,一日或至三四,皆斩首而出。”是不可能在李广身上出现的。
从“骑射”到“突阵”,反应出的其实是骑兵战术的革新,而战术变化的背后则是马具的改良。吕布此时是一定有高马鞍的,至于是否有马镫,还有待实物证据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