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在恬河飞驰的小舟上,钱抑傲的“荷叶杯”未罢,两人均已登上了消波岛。曾以才子自居的曾晓杰,怎甘落后,也以“荷叶杯”为牌,跟上也做了一首词:
流水落山千丈,冲荡,涛声扬。怪峰奇岳间银色,蹊遏,待髯苍?
两人并肩而行,将至“观浪亭”时,曾晓杰突然一怔:观浪亭内正端坐着身穿一身制服的霍冰清!他退后一步,打量着钱抑傲,“石音丰说得没错,你果然投靠了特辑处?”
未待钱抑傲答话,曾晓杰已高高跃起,搭上一棵大树,围着树干疾速转旋,正准备离弦飞射至恬河岸边。哪知钱抑傲也已腾身而起,抓住了另一棵树干,两人的脚钩在一起,“唰、咯啦啦”一阵巨响,两棵大树同时折断,一起向中间倾倒下去。
“晓杰哥,你怕什么?冰清姐只是一个人!”两人挽手落地,曾晓杰定睛一看,霍冰清也遁到了亭子的后面。
“你俩想谋害我呀?”霍冰清靓声嗔道。
“误会,误会。抱歉,我跟特辑处的没什么可谈,告辞。”
钱抑傲一把拉住曾晓杰,“晓杰兄,你心里只有石音丰了,沈沉的事你也不过问一下?”
“我今天下山,就是为了搞清沈沉的死因。”
“那你还跑什么,怕我吃了你?坐下来听听吧。”曾晓杰环顾四周,未曾见有其他人,便依着霍冰清之言,进到观浪亭内,正襟危坐。虽是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却时刻警惕着情况的变化。
“看你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霍冰清朝着曾晓杰抿嘴一笑,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文件,把文件推到曾晓杰跟前,神情严肃地说:“沈沉的全部办案材料都在这里,其中包括他家、工作单位、石音丰家,甚至他在狱中所写的东西也在里面,你自己看吧。”
曾晓杰打开卷宗,翻了几页,素来沉静的他竟然跳了起来:“不可能!沈沉怎么会与‘核爆炸’有关联?一个翻砂工怎么可能牵涉‘人造地震’?”
“别着急,”钱抑傲从文件中找出沈沉的一本笔记,“你仔细看吧。”
笔记本里记载着沈沉的大致情况:
沈沉从小学起就喜欢无线电半导体技术,组装矿石收音机、外差式六管收音机,使长辈们都啧啧称奇。进入中学,在他的提议下,学校组织了业余科技小组,由他担任组长。后来这个科技小组成了校办工厂,生产出许多日用电子产品。
沈沉学习研究的范围非常广泛,他不仅继承父亲的医学,还在物理学、化学、逻辑学、个性心理、电子技术等,几乎所有方面,都作了详细的、认真的研究。他对所有的问题,都要一追到底,他不允许有不明白的事情。
逻辑学是他认真研究的课题之一。他认为,逻辑包涵的三个方面:数理逻辑、形式逻辑、辩证逻辑。在辩证逻辑这一块,他花了很大的心血。从而导致他在社会形态方面有特殊的观点与理论,也就是这些观点,成了他生命结束的关键因素。
沈沉成为向红电机厂的职工后,且不说翻砂工作的沉重,这漫天飞扬的尘土,天天将人弄得灰头土脸,除了眼睛和脸廓,根本看不清人的原来面目。厂里的浴室造的比较讲究,洗澡的条件很好,沈沉也就渐渐地适应了工作环境。
自从钱抑傲上山下乡,离开明山,沈沉更是把自己工资的大部分用在购买书籍与电子零配件上,同时还购置了许多化工试剂,并自制或改装了常用的工具设备。他的家里摆满了各式器件,俨然像个实验室。
那个时期在职职工是公费医疗,生病后上医院基本上是不用花钱的。所以,沈沉在医学方面的实践并不多,仅搞些针灸推拿,教人练些气功之类。他业余经常为人家修理各种用具,尤其是电气设备,不仅从来不要人家的钱,还自己经常贴进些零配件。那时,家用电器刚兴起,维修单位屈指可数,价格也不菲,而沈沉总是有求必应,所以找他的人很多。
头两年,石音丰还时常到沈沉家来,与沈沉喝酒聊天,俩人谈的主要是些武功和技术问题,电子技术更是他们俩的共同所爱。
在社会理论方面,沈沉的思维方式,石音丰从不关心,石音丰所信奉的完全是一套实用主义的方式。钱抑傲则达不到沈沉的理论高度,不能从原理上去理解这些东西,只能作些无意义的附和。曾晓杰在这方面与沈沉的观点始终格格不入,到后来,俩人都觉得与其如此争论不休,不如彼此避而不谈,因此他们两人讨论的主题大多是文学方面的问题。
不管在单位还是在社会上,沈沉的朋友不少。他的精神生活却很孤独,他在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的中秋写下了的感言是:
夤至人寂我不静,辗转反侧实难眠。夜阑点灯烟十支,远近钟声俄相应。
心烦躁,睡意消,上街头,甚寥落。步履绯徊,路灯惨淡。独自倚栏在桥首,方知今日月重圆。
星幽烁,东微亮,流水悄然又一日,空愁友情不回返!
就是在厂里上班时的工余休息时间里,沈沉的同事都围着听他谈古论今、说天道地,或者由他讲解家用电器的使用维护常识。在这种环境里的沈沉,居然会发出如此的感叹,那远在砚林山腰的曾晓杰这个时候所写的词:
花吹落,叶吹落,吹落成屑末,残木傍孤房,小径空开豁。
盘中血泪墨,弃笔只身卧,风扬榻侧纱,何日说疾瘼。
如果沈沉看到这首词牌为“醉花间”的词后,会作何感想呢?
有一次单位加班,下班后同班组的一个姑娘因为夜间一人回家有些害怕,虽然她家比沈沉家还远一些,但与沈沉还算同路,沈沉便一路陪同她,替她壮胆。路上她对沈沉说,她家里的电视机有些故障,希望沈沉能检查修理,沈沉欣然应诺了下来。星期天,沈沉到她的家里,不仅将她家的电视机修好了,还把她家的所有的电器用具都检查维护了一遍,她的家人也很高兴。
由于那时电力比较紧张,单位必须错峰让电,下班的时间很晚,沈沉便一直陪她回家。一路上沈沉和她谈论着个性心理、班组同事的性格特点,两人谈得很融洽。
“如果我和现在的男朋友分手的话,你对我会是什么看法?”她突然发问。
沈沉一愣,说道:“这、这是为什么?”
“我对他并没有感情,我不爱他。”
“那你怎么会跟他处朋友呢?”沈沉大惑不解。
“那是在学校,也算是一种风气吧。”她说得轻描淡写。
“如果真是这样,那不就要痛苦一辈子?你应该认真考虑。”沈沉思索了一下,“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不会对你有看法的。”
“这么说,你是支持我的啰?”
“嗯,支持。”面对期待的目光,沈沉当然答应。
以后,她经常叫沈沉到她的家去修理各种家庭日常用具,沈沉成了她家的常客,休息天时常在她家度过。
她的男朋友碰巧是沈沉的街坊,原先与沈沉的关系也不错。为了她,他找沈沉交涉了好几次,直搞到两人翻脸。他使用各种手段,想让她回到他的身边,并扬言,要让她付出代价。因此沈沉只能每天陪伴着她上下班,在单位吃饭的时候也跟她在一起。
她比沈沉小几岁,清秀的瓜子脸上,五官端正美丽。躯干、手臂和修长的腿,匀称得令人神往。一头乌黑锃亮的长发,把她的脸映衬得更加白皙。更让人叫绝的是,她的两道秀眉间,居然长着一颗胎记,不用化妆就比印度电影里美丽的明星更妩媚。单位里发的普通工作服,穿在她的身上,同样会像异常得体的时装,光彩照人,的确是个美人胚子。她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嗔,举手投足,都是一幅幅上佳的艺术作品,实在令人销魂。
“我以后如果不是和你在一起,而是跟了别人,你会怎样?”她问得很认真。大部分的女孩子都会提出这个问题吧?她们需要怎样的回答?是发疯?是不顾一切的争斗?甚至是杀人?反正是要失去理智才是真爱?
“我和你在一起,必须以你的幸福为前提。只要你真的能够幸福,你就应该去做。”沈沉的回答非常理性。“当然,我会很痛苦。”他不允许自己的理性失却,哪怕只是片刻。“试想,如果我天天看着一个不高兴的你,我岂不更痛苦?”
和她在一起,沈沉的孤独感荡然无存,完全沉浸在幸福感之中。她时常从家里带些食品到厂里与沈沉分享,同事们都羡称他们是天成一对、地就一双。
她让沈沉看她家里叠着的一大堆崭新的、包装都未拆除的陪嫁物品,她说是为她的妹妹准备的,为那个尚在学堂的小姑娘所准备?
她的父母是一对非常慈祥的长辈,他们对沈沉很客气,看来最幸福的时刻马上就要到啦!沈沉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想到了自己的政治主张,一阵揪心的痛直钻他的心窝:我怎么能这么自私,让她去承受整日的担心受怕或戴上反革命家属帽子的孤苦伶仃的生活?
沈沉的政治观点,在那个万马齐喑的时代,到哪里去阐述呢?报章上都是一个调子,像沈沉的观点如果一见光,肯定是个现行反革命,不是死刑也会终生监禁。于是沈沉就写了一篇题为《无中生有》的短篇小说,把自己的政治主张揉合到这篇小说之中,想以当时流行的手抄本的形式进行传播。由于对手抄本的发布传播者的追查,也是非常的严厉,沈沉一直想找个合适时机,因此没有轻易行动。
这是一条不归之路。沈沉想对她摊牌,尽管沈沉在与她交谈时,有意无意间说到过自己的政治主张,但这只是说说而已,与付之行动有着很大的距离。即使她同意,甚至参与进来,岂不毁了她的一生?
沈沉写了一张纸条,让自己最要好的同事给她送去。片刻,她的一个小姐妹过来问沈沉:“这是你写给她的?”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离去了。
那个要好同事回来跟沈沉说:“她哭得很厉害,你去看看她吧。”
看到沈沉无动于衷,那同事就自己去了。
其实,沈沉何尝不痛苦,他的心里正淌着血!他多么想冲过去安慰她,多么想跟她说明原委,请求她的原谅!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如果她来找沈沉,那时的沈沉肯定守不住防线,肯定会宁愿放弃政治追求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是她也没有这样做。
沈沉给她的那张纸条,到底写着什么呢?其实是他那篇《无中生有》中的《序》里所挑出的几句话:
“可敬而不可望,可望而不可即。不可即,勿如离,离则疼,勿如抹去!然……”
她身边的人,一致认为那是一封绝交信,于是她就跟沈沉绝交了。
本书的《序》,完全保留了沈沉《无中生有》中的《序》的原貌,仅改动了一个字,就是把“萦绕脑中近十载”,改成了“萦绕脑中数十载”。
沈沉之所以引用《无中生有》中的话,潜意识里已作好了她来兴师问罪的准备,果真有那一刻的话,他必定会抛出《无中生有》,向她彻底投降。
少女神圣的自尊心被沈沉在无奈间摧损,她再也没有跟沈沉说过一句话。沈沉的那个最要好的同事,也与沈沉断了交往,并与她匆匆地结婚了。结婚喜庆的当日,不说没有邀请沈沉,只要是沈沉的好朋友,都被拒之门外。她还带着无限的怨恨?她的婚姻会幸福吗?沈沉知道,她的心被深深地刺痛,沈沉的心何尝不是深深的揪痛着呢?
这个时期的生产过程中,工具很原始,设备时不时地会出故障。不管是机械维修工还是电气维修工,在设备维修时,总能得到沈沉对他们有益的建议或帮助。厂领导决定将沈沉调到了机修组,沈沉的维修工作做得很好,尤其是液压设备和电气设施,别人修不了的,他都能修好。
厂里有个奇怪的现象,职工们家里的电视机等家用电器需要修理的时候,不是搬到电工组,而是往机修组搬,因为沈沉在机修组。
领导总算有了慧眼,把沈沉调到技术部门,并提供了一切学习深造的机会,使沈沉游刃有余,为厂里设计制造出许多专用设备,大大地减轻了生产工人的劳动强度,提高了生产效率。
这一年的中秋,沈沉写下了这些文字:
月半得盈,盈而则亏;人合不易,离却匆匆。翘首度日,拨指顾盼,只为月园花好。可悲是,月虽园而瓦已碎,不用花儿开。愁思固然绵长,月下孤影更长。罢,罢,罢,先把酒儿斟。
略抬朦胧醉眼,熙攘人群似不见,万千彩灯糊一片,把眼闭了,怎禁得阵阵飘来的欢声笑语扰心怀。
不是灯亮,亦非语烦,是那酒力太浅微。
再执酒来回,欲诉衷肠向谁曰,手持酒盅酌一杯,邀月举箸独思醉,何须高友亲朋随。
昔日故去。情亦去,爱亦去,愁亦去,思亦去。去,去,去,乘鹤归去,去那清幽极处下榻去!
求索,浩瀚无际;求索,永无止息!
在沈沉的生活开始纳入正常轨道之际,已很少见面的石音丰却拿着调令来找他了。
“调我到‘明山市自来水厂’?老同学,你在跟我开玩笑吧?我在电机厂刚有起色,你就叫我到水厂,让我另起炉灶,重打江山?”沈沉的神情满不在乎。
“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这牌子虽然是水厂,但‘二二一’你听说过吗?它的面积为啥是全市所有企业之最?就是这个‘二二一’在里面,所以这里的设备要比一般的水厂多得多。”石音丰认真地说道。
“它是搞什么的?”沈沉也认真了起来。
“重水你知道吗?”
沈沉感到很意外,“跟核武器有关?”他明白重水是原子弹生产的减缓剂,还是氢弹的主要原料。
“还有更大的科研项目呢!”石音丰有些神秘兮兮,“我们喝的是恬河水,它水厂为啥建在朝湖边?”他似乎知道得很多,“就因为朝湖的重水含量更高些。不是现在才开始,它早就在生产重水了。”
“那最近为什么还在不断地添加新的设施?”
“就是为了那个更加重大的科研项目。”
“故弄玄虚,还有什么比核武更重大?水厂不可能造卫星!”沈沉笑着说:“别拿我开涮了,这‘二二一’我是进不了的,听说他们政审很严格。”
“你担什么心,这不是你的调令吗?”石音丰狡黠地一笑,“告诉你,我不仅已在里面,而且这招收人员主要就是由我负责的,这重大的项目我是负责人之一。”
“嗬,你这个丝绸厂的化验员,摇身一变,当刮目相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