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着藏青长袍、蓄着黑色短须,看上去颇为体面的中年人站了出来。他的目光黏灼在陆折衣身上,似乎被白衣剑修那太过招眼的容貌勾住了,连神情都有些许恍惚:“你是外乡人罢,怎可在神庙中喧哗,惊扰鬼王……”
“这里没有鬼王。诛魔剑微微震颤,像是明白了陆折衣的心思,抑不住饮血的冲动,催促主人要将那邪魔外道寻出来斩了。陆折衣以两指按住剑鞘,神色一派安然,徐徐道出:“不过是有魔修作祟。”
顿时在这座小庙中掀起一片惊骇。
“魔、魔修!”
“我们清源村人一向安分守己,怎么会惹来这种祸端!”有人绝望道。
更有胆量不大的,已是骇得脸色煞白,裆下散发出难闻异味来,却还强撑着道:“怎么可能是魔、魔……恐怕是这外乡人信口胡说,来吓唬我们。”
陆折衣目光掠过,竟觉这些人神情十分鲜活。看来远在传说之中,遥不可及凶残无比的鬼王,还不如近在眼前四处为凶的普通魔修更让人惊骇。
偏偏放血抽骨,活祭女子这种事,怎么来看——
“你们所行之事,也与魔修无异了。”
黑发剑修极为冷淡地落下这句话,黑沉的眼睫低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那柄诛魔剑所指向的,竟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
如同凭空而起的楼阁被抽去一根梁柱,轰然崩塌,鲜亮的外表终于再也维系不住。被这句话指责的乡民们十分无措,脸色涨红,一波又一波的争闹声几乎要掀开这座小庙的房顶,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么几句话——
“为了全村人的性命,祭出几个女娃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可是献给鬼王,这般殊荣又有几人能得?”
“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村中孩子一个个死去吗……”
知茵靠在陆折衣身后一步之远,端详着面前荒谬诡旦的一幕,唇畔弯出柔情蜜意的笑容。好似她已经完全地与这座村庄分离开来,是站在戏台下的欢客,只等帷幕拉开打发个赏钱。
当然这种惬意没有维持多久,知茵便踩着桃色的绣花鞋,走到陆折衣身旁,用一种极为忧虑的语气轻声道:“爷,他们也不过是被魔修欺骗了的苦命人,您万万不要与凡人置气。
陆折衣当然没有置气,反而觉得如今的场面很有趣,只不过他仍是眉目低敛的模样,如同隐忍着怒意。
一步步,陆折衣走向庙宇祭台之上,被人用粗砺藤绳捆绑住的女子。
林家女眼睛上缚着厚实的黑色布料,口中缠着白绫,耳朵用蜜蜡封起,像是要被剥去所有感识才算合格的祭品一般。她的亲族只是站在庙台下远远观望着,目光如此沉痛,却又期待着借由一个女子的性命就能结束连日来的不幸。
村民下意识地为陆折衣让出一条路来。或是畏惧碰到那如谪仙般的人物,又或是被术法困住了手脚,都只能乖觉地看着陆折衣将藤绳解开,那个浑身伤痕的小姑娘瘫倒在他的怀中。
雪白的外衣染上了脏污血迹,黑发剑修却只是皱着眉,小心翼翼地将林家女口中白绫取出,神色专注得像是在研究什么精深功法,倒让身后的知茵看得眸光微微一暗。
小姑娘隐约恢复了点意识,哑声说着“不要杀我”,混乱着重复了好几遍,像是陷入了梦魇之中无法挣脱。
黑发剑修沉默片刻,俯在林家女耳旁低语。仍是冰冷的语调,却由谁都能品出其中的安慰之意,心头微微一颤——
像是完全没想到,这般人物竟也会有如此放下身段的模样。
“不用怕了。”
伤痕累累的女子依旧处于意识迷离的状态,神情痛苦。那双手却是捏住了陆折衣的袖角,狠狠攥进掌心中,突兀青筋鼓起,想必也是用了最后几分气力。
陆折衣将林家女抱在怀中,走下祭台。他分明也是清瘦的体态,却偏偏将女子在怀中藏的周全,乡民只能看见林家女柔柔垂落的裙角,便是想争夺也无从下手——何况他们也并不敢对那个压抑着怒气,看上去分外冰冷的美人动手。
知茵低垂着眉目,亦步亦趋地跟着,柔声道:“知茵为爷扶着妹妹吧——”
她话音未毕,已是被藏青长袍的中年人鸿声打断。那位在乡中颇有地位的族老浮现出了愤怒的神色,看向陆折衣的目光满是恐惧与惊慌:“打扰了祭祀鬼王的凡人,可承担得起鬼王的怒火!”
陆折衣的步伐停了下来,他的目光终于落在面前藏青长袍的男人身上,像是确定了什么后,又漫不经心地挪开。
殷红的唇瓣似饮了血,黑发剑修的脸色苍白得有些许不对劲。庙外袭来寒风阵阵,却远比不过这庙内阴森可怖,只听剑修冷淡道。
“若鬼王一怒,巫情自是以命相偿。”
这句话不过是陆折衣嘲讽之言。
却见冥冥之中,数界之外,阴风顿起,支支白烛燃烧,映亮了永夜的鬼界。下界鬼殿中令所有生灵畏惧的存在,从混沌之中醒来,骇得连底层鬼狱日日哀嚎的恶鬼都不再发出一点动静,瑟瑟发抖地迎接着他们的王。
整片的转生烛都被点亮,也映照了鬼王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鬼界生灵都暗自揣测,难道人间又要陷入一场大难之中?
而人间生界,某一灵气匮乏的小世界中。黑发剑修手上掐了个法决,一点灵光疾射而出,越过人影憧憧,恰恰打在一个村民的印堂处,留下腐蚀皮肉般的红痕。
掩藏在乡民之中,身形尚算高大的男子被打得面露狰狞,痛呼了一声“啊!”
面上状似兽族图纹的刺青泛出鲜红的颜色,远远看去诡异得很,如同几条活虫在脸上扭动一般。男子佝偻着身子,极度痛苦的模样慌了许多人的心神,村民都是十分惶恐地凑了过去,低声唤道“仙师、仙师你怎么了!”
黑发剑修立在一旁,极冷淡地望着这一幕:“这便是要你们活祭的人?”
“不过是个不入流的魔修罢了。”
这话说得有失公允。这魔修修为聚气初期,相当于道修筑基中期修为,在这个金丹便是顶级大能的小世界中,已是可以掀起腥风血雨的人物了,也不知怎么会盯上这么个小村落。
所以当他听见陆折衣一句“不入流”的评价时,面上顿时出现了屈辱的表情。
魔修看不透陆折衣的修为,但并没有感觉到对方身上有明显威压,只觉双方修为相去不远,方才的一道灵光便是这道修的手腕。
他自忖这样的神通要消耗真元不少,年轻修士还是太过托大,没什么对敌经验,不知这样逞强是很容易要人性命的。魔修冷笑一声,振开了那些敢触碰他的凡人,朗声道:“我看你才是魔修,扰乱祭祀何等居心,还在这里血口喷人。”手上也利落地召出了自己的法器——一套青黑色泽,涂着剧毒的锋利爪刀,向陆折衣袭去!
黑发剑修还抱着个小姑娘,因此也未动用诛魔剑,只空着两只手指捏法决。
那爪刀已近在眼前,魔修料定道修已在自己身上做好万全准备,阴阴一笑,却是转向了他怀中昏迷过去的凡人女子,目的正是要扰乱陆折衣的心神,在他仓惶转为保护凡人时,自身必定也露出一分破绽,到时再取其性命!
这招虽然粗糙,对这种“心慈手软”的正道人士却十分有效。魔修正自得,阴恻恻的笑容却永远地僵在了唇边。
一道灵光依旧是打在他印堂处,只是这次不再是腐蚀肉身那么简单,而是如同一支疾箭般,穿透了他整个脑袋,连带神魂都被击碎,消散在天地之间,再无痕迹可觅。
无论他的目标是剑修还是凡人都没有意义了,因为他谁也碰不到。
沉重的肉体轰然倒在地上,庙中又陷入死寂之中。乡民们已经骇得控制不住身子的颤抖,谁也不敢上去试探那魔修是否还活着,又或是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人恐怕是死透了。
藏青长袍的族老跪了下来,脸色煞白:“仙、仙师……”
“魔修。”陆折衣道,宽大袖袍摆动,连一丁点血迹都未沾上。
族老身子狠狠打了个颤,如同在风中被刮得飘零的枝叶,喏喏道:“是、是了,是魔修才对。”
他后面也有乡民跟着小声迎合:“魔修、魔修……”
但那目光触在陆折衣身上时,又分明是畏惧和怨恨,只是强行压抑着,看来方才陆折衣的话他们没听进去一点,不过是不敢触这煞魔的威风。
好在黑发剑修也“并不在意”,他微皱着眉头,抱着瘦弱的女子跨出神庙。极冷淡地警告道:“再提活祭者,死。”
知茵顶着众村民怨愤的目光,紧跟着陆折衣。待两人走得远了,才低声说道:“多谢爷救知茵亲族性命。族老那些人也只是被一时蒙骗,待醒神之后,定会好好……”
黑发剑修却只是摇头,道:“还有几个魔修藏在村中,恐怕是害死孩童的元凶。我一时找不到,待除去他们后,再行离开。”
便只是这样离开,任由那些村民误解,视他如洪水猛兽——
望着陆折衣过分苍白的面容,还有极消瘦的身形,知茵心底竟生出一分异样的情绪,她甚至有了说出一切、狠狠嘲讽这个道修的可怕心思,只不过念头刚起,便又被她压死在心中。
反正她的心肠早已黑透,怎么会觉得愧疚?
知茵甚至迫不及待等到那一天:当道修发现自己所救的村民,如此丑陋而愚昧,帮着魔道生生剜去他的血肉,而自己也倒戈相害时,道修会如何的痛苦绝望。
救人者尸骨无存,害人者风光无限。
阴阳颠倒,正恶不分,又如何再也修道的必要?
不如堕魔,不如变魔。
真·心肠黑透的陆折衣望着知茵突然阴郁下来的气息:“……”
「果然还是小姑娘啊,这时便已经按捺不住了。」陆折衣突然道。
虚玄君顿时对知茵生出两分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