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这日,狄姜第一天到宫中授课。
授课的对象狄姜大多都已经在秋猎中见过了。这些女子皆是王公大臣的嫡女,以流芳郡主为首,约莫有十八人。狄姜看名册时发现长孙玉茗亦在其列,但到了清心斋时,却没有见到长孙玉茗的身影。
问过内监才得知长孙小姐请了病假,未来两个月都不会来上课了。
狄姜没多想,拿着本佛经进了课室。
流芳郡主一干人等本就十分难缠,宫中夫子先生换了几波,也没能将她们教化得多好,更不要说狄姜之前曾与她们结下的仇怨。这几乎让她寸步难行。
各家公主小姐们绣花的绣花,嗑瓜子的嗑瓜子,总之似是说好了似的,全然没有了大家小姐的气度,对狄姜的态度更是三视:轻视、无视、蔑视。
流芳郡主最过分,斜坐在蒲团上逗猫。
檀木雕花的课桌上放着一只通体雪白的花脸猫,见狄姜来了也不打算收起来,反而愈加欢快的逗弄。
流芳郡主对着猫咪微笑,道:“有些人啊出身微贱,拿着鸡毛当令箭,竟还真敢来。小团子,你说她可笑不可笑?”
猫像听懂了似的“喵”了一声,引得女子们哄堂大笑。
狄姜“啪”地一声将佛经拍在桌上,也不知是惊扰到了花脸猫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那只猫突然兽性大发,挠了她一爪子,然后飞快的跑掉了。
“畜生就是畜生!再怎么对你好都养不熟!”流芳郡主吃痛,捂着受伤的手背低吼。虽然没有见血,却也不打算再去抱它了。
“好了。上课。”狄姜清了清嗓子,淡淡说着。
她抬了抬手,吩咐女婢将她带来的佛经挨个传下。
流芳郡主看了经卷两眼,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撕成两半,洒在空中。
同时,她嗤笑道:“陛下封你做女傅,并非真心认为你的身份才能可以做女傅。陛下不过是为了王爷才抬一抬你的身份,说到底是看在武王爷的面上罢了。你还真以为自己能上天了不成?”
流芳郡主说得不错,辰曌本意确实是如此,她也并不期待狄姜真能给这些公主小姐上什么课。
然而狄姜又要再次让她刮目相看了。
狄姜不疾不徐,缓缓道:“在其位,谋其政,既然今日我站在这里,你们就得听我的。”
狄姜虽然性格恬静,不喜争斗,但也并非如外表那般是颗好捏的软柿子。
她想了想,便放下了经书,看着满堂女眷,问道:“你们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么?”
“什么?”众女眷一脸发愣。全然听不懂她的意思。
“看来是没有了。”狄姜微微点头,戒尺轻拍手心,笑道:“那这第一堂课,便带你们去参观屠宰场。”
“什么!?”众女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猪圈,屠宰场,菜市口,一起见了罢。让你们看看真实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狄姜说完,一拍镇纸,传令下去,着令各部准备。
狄姜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杀进了太平府南郊外的一家屠宰场。
这是屠宰场第一次迎来身份这样尊贵的客人,一时间都激动得无法自持。若不是有禁卫开道,只怕这些小姐的衣裙都会被围观的人群扯落。
“大家平时如何,今日就如何,为保教学效果,力求真实。”狄姜站在广场发话,屠宰场中的各部人员便立即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
狄姜站在猪圈门口,盯着公主小姐们一个个的往里走,自己却始终站在门口,美其名曰:“我从小到大见惯了,就不看了,你们在里头多待一会,沾沾地气。”
狄姜点了点头,禁卫官便按照吩咐“啪”地一声,给猪圈落了锁。
狄姜在外头,有专人伺候下午茶点,悠哉悠哉的过了半个时辰。
等禁卫再次打开猪圈大门的时候,便见流芳郡主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扯着嗓子对自己嚎道:“你你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让你死得很难看!!一定!!!”
“哎呀郡主,您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狄姜不疾不徐,指着她身后的女子,佯装惊讶道:“她们怎么都好好的?唯独您……莫非在猪圈里滚了一圈?”
流芳郡主脸色发绿,气得浑身发抖。
她的反应很明显,被狄姜说中了痛处。
她在猪圈里一个不慎,跌了一跤。
狄姜啧啧叹气,却也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
她拍了拍手,站起身,指着屠宰场的西边道:“下一个地方,便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死得很难看’。”
屠宰场既然叫屠宰场,自然是要杀生的。
她们刚从猪圈里回来,肥肥嫩嫩的母猪和小猪,虽然肮脏,但也是生灵。当她们亲眼见着这些猪被绑起来割喉放血,开膛破肚,是人都会有些不大舒服。一个二个竟捂着肚子干呕起来。
“可怕吗?一点也不。”狄姜面色从容,一副浑然不惊的模样。
“你、你是不是人啊!带我们看这个!”小姐们指着狄姜的脸,大骂她没心肝。
狄姜拿着戒尺,巡视了一圈,朗声道:“生活本就艰辛,你们能安稳度日,必定有人替你负重前行。这里每一个人都比你们活得辛苦,他们的痛苦磨难百倍于你们。可你们不仅不珍惜安乐日子,却整日捕风捉影,编排旁人,全然没有一点大家长姐之风,未来就算嫁了王公贵臣,到死也只是个眼界浅薄的深闺妇女。你们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地方。也不配为百姓所拥护。”
屠宰场里鸦雀无声,就连屠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瞪口呆的看着狄姜。
公主小姐们紧闭着嘴,眼底除了恶心和厌恶,也多了一丝疑惑。
狄姜的话与从前所有的夫子都不同。
古训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
她们的世界里,从来都只知琴棋书画和三从四德。她们不需要眼界,亦不需要“地气”。
小姐们被送回家的时候,全都红着眼,活像被狄姜给欺负了。尤其是流芳郡主,始终赌咒发誓一定会让狄姜付出代价!
狄姜无所畏惧,对她说:“臣……拭目以待。”
……
……
一整天下来,狄姜带着这一群没见过市面的大小姐东奔西跑,回到医馆的时候已经累的说不出话来。她晚饭都不想吃,只想缩在椅子里。
问药和书香来问过几次,她都摆了摆手,让他们不要来烦自己。
狄姜闭目养神,虽然身体很累,但内心却不觉得。
看着那一群不学无术的大小姐被自己堵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内心别提有多神清气爽了。若不是为了维持自己淡然从容的形象,她早就当众捧腹大笑了!
“是不是很累?”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充满了关怀和怜惜。
狄姜睁开眼,便见武瑞安站在自己眼前。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恭喜你,你又出名了。”
武瑞安面带笑意,一脸风轻云淡,狄姜也便知晓这个“出名”怕也是褒义,便放宽了心去。
武瑞安听问药说狄姜没吃什么东西,便嘱咐她进去熬了些小米粥,随后道:“辛苦就不要做了。有我在,母皇不会为难你。”
“不辛苦。”狄姜摇了摇头:“跟她们待在一起,我都觉得自己变年轻了。”
“……”武瑞安楞楞地说:“你……很老了吗?”
武瑞安突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来没有问过狄姜的年纪。
“你是哪一年生的?”武瑞安道。
狄姜想了想,权且将来太平府的那一年算做属相吧,遂答道:“我属龙。”
武瑞安算了算,说:“二十二岁,比我还小两岁,哪里老了?”
狄姜咳嗽了两声,道:“算是吧。”
“那生辰呢?”
“七月三十。”
“七月三十!”武瑞安大惊。
“怎么了?”狄姜小心翼翼地问。
武瑞安一拍脑袋,懊恼道:“你竟不告诉我!都已经过了!”
狄姜微微一笑,换了个话题,道:“王爷的生辰是一月十七吧?”
武瑞安一怔。点了点头。
狄姜回想初识武瑞安时,他恰逢生死劫,生辰这日正经历着生死,自然不算过生日。而后他从军三年,回来的时候已经四月。再然后云梦泽一别两年,重逢时已是六月。
狄姜带着些许遗憾地开口,道:“我们相识六年,竟没有在一起为对方庆祝过生辰。”
武瑞安亦是微微叹气,但很快他就牵起她的手,轻声道:“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新生。”
狄姜浅浅一笑,无言以对。
他说的是事实。
狄姜与武瑞安相处越久,就越觉得每一天都是恩赐。
这样可爱又纯粹的灵魂,世间实在是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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