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于透过半敞的窗户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中悠悠醒转,柳七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还沉浸在软玉温香的梦境中,一时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在陆辞那井井有条的安排下,他们次日就租赁好了一处宽敞院所,雇好洒扫下人和照顾起居的女使两名,加上一位厨工后,着健仆们摆好物件,就照着尚书省要求的投状纳卷了。
纳卷之后,就得等礼部贡院进行核对,以确定是否将他们收试,顺道准备正月初的那场群见了。
而此时此刻,绝大多数住在离汴京颇远的那些州府监军的赴考士子,则还在辛苦赶路的途中。
这院所租金收得厚道,位置上还很是巧妙:距最繁闹的州桥并不算远,四周却无将家作铺席的商贩,因此难道地闹中取了静,正适合他们专心念书。
包括几日前才赶来同他们会合的滕宗谅在内,所有人皆对此十分满意,只除了一直内心骚动的柳七。
他一有闲暇,就忍不住惦记只隔了几条街、多年未见的虫娘。
——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去见她不可。
柳七暗下决心后,想着陆辞他们这日起得尤其早,又在隔厅诵读,自己若从后门开溜,多半不会引起注意。
他赶紧换了衣裳,带上一些银钱,轻手轻脚地就欲开溜。
不料刚走出房门,刚还颇有韵律的读书声就戛然而止。
坐在柳七房门正对的前院中的五人,齐刷刷地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身踪鬼祟的他。
柳七:“…………”
怎就忘了出门前,先往窗外看上一眼?
陆辞看出他的满心懊恼,微微一笑,主动招呼道:“柳兄可算是起身了。快来坐下,就等你了。”
他一发话,其他人就默契地将头转了回去,继续读书。
柳七干巴巴地笑了一笑,下意识地就坐了下来,跟着另外五人一起,也捧着书读了起来。
等读了半个时辰的书后,人也清醒得差不多了,得过陆辞吩咐的厨工就麻利地将热腾腾的早膳摆到圆桌之上,供各人取食。
众人用过早膳后的小半时辰,陆辞则特意空了出来,就领着他们在周边街道上走走,既是帮助消食,也是为增强体魄,顺道放松身心。
州桥又名天汉桥,底下由石柱支撑,位于子城的中心点,通体既宽且长,就如连接上天两端的银河一般壮阔。
底下奔腾而过的,是滔滔不绝的汴河水,而桥上头的,则是兜售各类上乘美食的连片商贩。
正因众人此时正处于吃饱喝足的状态,才能平心静气地欣赏这熙熙攘攘的集市。
陆辞起初还想着,每日都领着他们去在这附近的太学逛逛,感受一下浓厚的学术气氛,顺道看能不能遇上几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他却没猜到,有人会如此异想天开,将最为庄重的太学建在了花街柳巷的旁边。
以至于那些个声声悦耳的读书声,彻底被靡靡之音给盖过去了。
加上近年来热衷于虚无缥缈的‘天书’和‘修道’的官家,在这边上又耗费巨资,建起了极为雄壮的‘五岳观’,使太学左是香气袅袅的诵经声,右是打情骂俏混杂着丝竹妙响,实在让人失望。
陆辞只带着人逛过一次后,就再没有要靠近那一带的欲望了。
——这种不正经的气氛,还是少感受点好。
等散完步回来,就通过抓阄,两两分作一组,互相帮着经史子集中随意抽取一句,作为诗、赋或策论的题目。
抽取完后,就各自回到屋里,必须在陆辞所要求的三个时辰的限制内答完。
相比无比丰盛的早餐,午餐就很是简单了:陆辞以‘试时必定口欲匮乏’为由,只让厨子给每人备上两大杯蜜水。
在陆辞看来,若摄入热量高、需肠胃卖力消化的食物,则会分去供给大脑的血液,不如只摄入糖分,给予大脑充足的能量,也更利于思考。
其他人自是对这背后道理一无所知,只出于对陆辞一贯的信任,毫无异议地接受了安排。
连还在云里雾里的柳七,都被强势又自然的陆辞给一路牵着鼻子,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模拟考这步。
待真正坐在案前,开始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以朱说给他出的这题做策论了,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最初的目的。
不对不对,自己分明是要去探望虫娘来着!
柳七瞪着纸上命题,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是走,还是留?
他若借由尿遁,偷溜出去,守在门口虎视眈眈的那些健仆定会立马向摅羽弟通风报信,没准还会当场阻拦住他;且他今日还运气不好,与总是做事一板一眼、无比认真的朱说结为了一组,怕是很快就会被心怀警惕的对方察觉,而不像粗枝大叶的钟元那般好糊弄……
柳七纠结了好一阵后,还是决定随便写点什么交差,省得摅羽弟和朱弟之后要联手找他麻烦。
至于去寻虫娘的话……
柳七犹不死心地翻了翻陆辞发得人手一份的时间表,最后决定,就在晚膳后的半个时辰的散步空隙里,光明正大地去。
其他几人虽都习惯性地跟在陆辞身后,陆辞却从未说过,他们必须跟着他走的。
那自己另走一道,届时稍微晚些回来,故意错过夜间‘自习’,陆辞定然也奈何他不得。
柳七想好之后,心情就变得松快起来,稍加思索,就开始提笔狂书……
三个时辰一晃而过,不管写没写完,众人都重新聚在厅里,一边等着晚膳传来,一边检阅彼此写的文章。
陆辞考虑到文人间难免有着商业互吹的毛病,又因太过相熟,关系太好,而难以下狠嘴批评,就特意准备了一张供参考的评分标准,让人一一核对完了,最后进行发挥。
其中需要检查的,就包括最基础、却也是在时间紧急的情况下最容易出现的丢分项:涂抹和不考犯,错题漏题偏题离题,错韵落韵缺韵,少字和注疏准确性等等。
原本心情还不错的朱说,在看到柳七这份充满敷衍意味的答卷时,面色就渐渐变得乌云密布了。
他万万没想到,在曾通过省试、诗赋才律甚为闻名的柳七,在备考时的练习大作里,竟还能出现形同玩笑的词句——‘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
意思上大家都懂,倒无大的差错。
可在一篇正经说事论理的文章,□□得跟词句游戏一般,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他紧紧地拧着眉,一边挨字挨句地读着,一边毫不留情地用红笔进行着批注。
哪怕他一声未吭,自知写了些什么的柳七,就已心虚得有些坐立不安。
他强定了定心神,不经意地抬了抬眼,就正巧对上陆辞若有所思的目光。
柳七:“…………”
心里那股徘徊不去的不祥预感,就更浓重了。
陆辞却似对此一无所察,笑眯眯地冲柳七点了点头,就继续批阅钟元那错漏百出的卷子了。
跟柳七心不在焉下一挥而就的那篇策论不同,总一丝不苟地跟着陆辞的话行动的朱说,显然无比珍惜这样互相改卷、以求进步的机会。
对柳七随口提取的命题,他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去对待的,且他极擅长吸纳错误和总结教训,即便是在陆辞有意缩短的时间限制内,难免仓促紧张,他也尤其注重韵脚,几乎不犯不考和涂抹问题。
柳七读着读着,莫名就感到几分羞愧。
他还没读完朱说的文章,朱说却已批完他的大作了,脸上阴气沉沉的,理也不理他,直接将批好的作品放在了柳七手边的桌面上,径直寻陆辞去。
柳七默然片刻,才小心拿起自己的文章来,就见上头被朱说用大红的朱笔似刷墙一样的,从头抹到底,还毫不客气地作了六字批注。
——“秀才刺,试官刷。”
柳七沉默半晌,面上已是羞愧的通红。
朱说自然是跟陆辞告状去的。
这六人之间,算上最后加入的滕宗谅,哪怕称不上熟识,也对彼此间的水平心里有数。
柳七即便因过于迷恋风尘,作词时染上了市井气息,在大气和浮艳间游荡不定,但其才华横溢,性情真诚爽朗,待人诚恳,也被众人所知。
方才所读的文章,着实叫他大失所望,怎可能是出自柳兄之手的呢?
一想着摅羽兄为他们忙前忙后,不吝分享夺得解元的应试心得,还不惜费时费神,给他们安排了密集的行程……
这般良苦用心,柳兄竟半点不珍惜!
着实可恶。
陆辞将柳七那点小心思猜得一清二楚,因此早就有所预料。
若不是柳七一直对他们真心相交,品行上的小小诟病也是瑕不掩瑜,加上对此人仕途蹬蹭、一生未能如愿实现抱负的惋惜,陆辞怕是一早就放任自流,冷眼旁观,而不是这般‘多管闲事’的。
虽然不再‘奉旨填词’的柳七,或许再写不出那么多流传千古的文字,但只要他本人的愿望是‘魁甲登高第’,陆辞便愿尽一番努力,帮着拉他一把。
对义愤填膺的朱说,陆辞就只剩忍俊不禁了。
他稍加安抚后,索性添了条新规定。
——每日互相批阅过后,再当所有人面朗诵自己所作,决出当日最佳和最劣的一篇来。
只要不是有心马虎应付,哪怕最劣,也不至于差到遭人耻笑的地步,而起到鞭策效果。
正如陆辞所想的那般,这种良性竞争的小手段,倒激起所有人斗志来了。
柳七不知在想些什么,难得地很是沉默,在用过晚膳的散步时期,他鬼使神差地也未如原先计划的那般去寻虫娘,而是默默地和另五人走在了一起。
然而在夜间‘自习’时,柳七因先前多饮了几杯蜜水,而欲去茅房,结果刚一起身,就瞬间引来了几乎所有人的注目礼。
柳七:“……”
朱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似预料到他要偷溜出门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钟元和易庶好奇地瞟了瞟他,也就继续默写了;滕宗谅则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笑来,冲他挑了挑眉。
陆辞则头也不抬,随口道:“你经过州桥时,劳驾顺道捎六份烧冻鱼片回来。”
至于为什么不让柳七带热食,原因就不言而喻了——自是觉得偷溜的某人想必没个把时辰回不来,热食一旦凉透,多会变得难以入口。
柳七顿时品尝到了被所有人误解的滋味,特别是摅羽弟这一可恶饕餮,竟还话有所指。
直让他忍无可忍,叫屈道:“我不过是要去茅房!”
众人不置可否地“噢”了一声。
哪怕傻子都能看出,他们的态度,显是不信。
柳七纵还残存了那么一两分偷溜出去的打算,面对这赤/裸/裸的怀疑,倏然也烟消云散了。
他难掩不满地来了个快去快回,连在院子里稍微赖会儿的心思都没有,就重归座上,埋首苦读了。
他刚一坐下,陆辞就与朱说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默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