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滕宗谅的眼中,当这道晴天霹雳真正落下时,陆辞简直冷静得不可思议。
“嗯。”
陆辞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温和,听不出丝毫慌乱的痕迹:“先劳烦你跑上一趟,尽早通知林军尉,让他即刻派出快马十匹,向朝廷传递军报;再请你紧闭城门,接下来无论所为何故,任何人皆不得出入城门。”
前来通报之人立马受到陆辞这份沉着镇定的感染,紧绷着的双肩,肉眼可见地放松许多。
“暂时就这些了。”陆辞莞尔一笑,宽抚道:“不必慌张,敌军固然有备而来,但难道我这几个月的筹备,就是白费的了?”
听了这话,这名城门守将不禁想起近几月来重新开工、忙得热火朝天的军器库,瞬间信了个彻底,也忍不住笑了。
“除非敌军进入一射之地,莫忙来催我。”
“是!”
几道命令简明扼要,守将也毫不含糊,领命起身而去,还顺道将门给掩上了。
望着重新执箸,再要向菜肴下筷的陆辞,滕宗谅瞠目结舌。
“滕兄愣着做甚?”陆辞飞快挟了几筷,仍见滕宗谅呆若木鸡,没有半点动静,不由挑了挑眉:“再不抓紧时间用饭,马上要忙起来,怕是到夜深了才得空了。”
“……”滕宗谅下意识地拿起筷子,机械性地扒了几口白饭,又猛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陆……知州,敌军将临城下了,你我怎还不去城头看看?!”
三万吐蕃兵来袭,坐镇城中的,还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曹玮,而是自己和陆弟这俩没在沙场呆过半日的文臣!
哪儿还是能安心享用美味佳肴的时候!
陆辞好笑地摇了摇头:“我去的话,虽帮不上什么忙,好歹也能鼓舞一番士气。而你的话,就以这模样去?怕是帮个倒忙。”
顺着陆辞揶揄的目光看去,滕宗谅才悚然发现,自己双股微微发颤。
“多用几口饭,免得没被敌军吓到,却被饿晕过去了。”
这次对陆辞的话,滕宗谅仅是红着脸,闷头用饭,不再劝说了。
陆辞没能有幸目睹寇准在澶渊之盟前的辉煌时刻,也听说过其面对到底军情,仍是能临危不乱、饮笑自如的风采。
他无从猜测,当时寇准是如何向的。
但却明白,自己此时此刻之所以坚持用膳,原因不外乎一个。
——他需要保全体力,也需要时间进行最后阶段的思考。
先期的紧急备战工序,已进行得七七八八的了;而剩下那些目前成效尚不明显的,可以说在未来的一年两年内,都急不来。
防御城墙的相关调度,有曹玮亲手训练了几年的几名军尉轮值,断无可能一遇紧急事态,就成一团乱麻的。
他贸然上去,不仅帮不上忙,说不准还让人感到束手束脚。
滕宗谅一边食不知味地咀嚼着口中食物,一边心情复杂地凝视着比他年少上许多的摅羽弟,着实猜不透人是怎么想的,又为何能做到这般淡定。
他虽在自请来秦州前,就对秦州形势有过大致了解,知是军事重锤,各族环绕,烽火狼烟随时一触即发。
但明白归明白,筹备归筹备,当知道有五倍于己方人数的精锐吐蕃骑兵杀来时,又有谁不会心里一惊?
偏偏摅羽就不曾。
当陆辞将空空如也的瓷碗搁下,不再碰触还剩一半的菜式时,滕宗谅也迫不及待地放下碗筷,迅速站起身来。
看着这一桌为数不少的残羹剩菜,滕宗谅心念一动,意识到陆辞瞧着自若,其实也不似面上冷静。
不然就这么些份量,哪儿会剩那么多下来?
诚如自己那般,哪怕被强行稳住,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吃了什么,只觉这段时间无比漫长。
滕宗谅不知说些什么时,陆辞已一边披上外衣,一边往外走,口中还不忘吩咐伙计:“将剩下的包好,一会儿送到官署去。”
滕宗谅:“……”
陆辞叹了一声,看向滕宗谅,无奈道:“滕兄满面愁容,如咽□□,我纵有再好的胃口,也被败干净了。”
滕宗谅干巴巴地笑了一笑,实话道:“着实控制不住。”
陆辞莞尔,见他着实紧张,遂不再逗弄他了:“不说笑了,走吧。”
滕宗谅求之不得。
等他心急如焚地跟着一派悠然的陆辞,来到已是严阵以待的城墙上时,看着一个个面容冷肃,军装整齐,手持弓弩的兵士……
才恍然意识到,好像不管来早还是来晚一些,的确都影响不了什么。
陆辞目视烟尘渐重的远方,安静仔细地听着几名军尉的汇报。
他不时问询几句,在立即得到准确答复后,轻轻颔首。
果不出他所料,面对蠢蠢欲动的吐蕃军,曹玮早已针对性地布下了战术。
只是这套战术,是建立在他本人尚坐镇此地的基础上的——先派出大军吸引吐蕃军两翼目光,而与此同时,凭一百精锐骑兵正面冲击敌方主军,护李超接近吐蕃主将,一箭取敌首。
这三万吐蕃骑兵,皆为只听命于李立遵的亲兵。那只要一举擒杀李立遵,剩下的兵士无异于丢了主心骨,再予以冲击,就可一攻即溃了。
陆辞听完了这一计划,眉心止不住地跳。
他虽对军事只知皮毛,但听了这后……
未免也过于冒险,也过于理想化了吧?
主动放弃作为守方的优势,用步兵为主的军队,去迎接五倍于己方兵力、且天然克制步卒的骑兵。
所有胜算,就寄托在李超能否成功接近李立遵,再一箭取其性命之上。
若保守一些的话,只是固守城池,凭借修缮过的城墙和兵器,以及六千兵士,哪怕是面对三万吐蕃兵,怎么说也能扛个十天半月。
毕竟士气往往是再而衰,三而竭。吐蕃军远道而来,补给遥远,加上吐蕃内部斗争激烈,李立遵再想立威,远征在外的情况下,也坚持不了多久。
况且秦州的贫瘠,也意味着他们无法通过在城外进行劫掠来补给。
兵力悬殊时,做拒不出战,等待援军的‘缩头乌龟’,固然比不上出城迎战、以少胜多的威风,但却能保全最多的力量。
只是这样一来,在秦州占不到便宜的吐蕃军,是会甘心打道回府,还是会转战毫无防备的其他州府,可就说不定了。
陆辞尚在沉吟,眼角余光忽瞥到一处,倏然定格住了。
他侧了侧头,定睛看了一阵,才确定了对方身份,微讶地唤道:“狄弟?”
那穿着寻常一领步人甲,一脸认真的兵士,可不就是他送去兵营历练的狄青!
狄青抿了抿嘴,强忍心下的欢喜,一本正经地向陆辞行了一礼:“陆知州。”
陆辞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他当初是尊重狄青从武的意愿,才将其送入兵营,好随其他兵士一同训练的。
强度固然增大,但狄青向来心志坚定,颇能吃苦,几个月下来更是适应良好,他才放了心,少了对其的关注。
然而就将视线移开了个把月,狄青怎就被人送到这刀枪无眼,时刻有性命之虞的城墙上来了?
只是看狄青如此认真,又是大敌当前的节骨眼上,当着一干兵士的面,陆辞不好问责。
他简单地点了点头,旋即平平静静地看了李超一眼。
李超自知这事儿办得不好,本就心虚,被陆知州淡淡投来这一瞥时,背脊上更是泛起一层薄薄冷汗。
他硬着头皮,跟着陆辞来到人少处,道:“某自作主张,不敢做辩解。只恳请知州若要责罚,等在吐蕃军退后再作清算也不迟,届时某绝无二话,俯首认罪。”
陆辞无奈道:“我一句话还没说,你倒自觉,都将罪给认上了。”
李超一听陆辞这口吻,顿知并未真正怪罪的意思,那颗悬着七上八下的心就放下大半。
他苦笑着解释道:“不瞒陆知州,您那弟弟,可是个我从未见过的好苗子。之前也不知他师从何人,只在营房里待了这么一阵子,单那手漂亮箭法,就已比大多军士要强太多了。现吐蕃急袭,正是人手短缺时,他又自动请缨,我一时想岔,才依了他的……”
陆辞清楚狄青虚岁虽才十五,但人却是个极独立警醒,颇有主张的。
李超的话,他自是全无怀疑。
而且木已成舟,他当时未能阻止,如今才将狄青强行撤下来的话,显然更不妥当。
安抚好忐忑的李超后,陆辞将狄青召来,只说了几句话。
“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个有主意,知分寸的。”陆辞温和地看着狄青,这相识时还需他俯视的半大少年,居然已能平视对话了:“你难得自作主张一回,也怪我粗心大意,索性随你一次。只令你在逞能之前想想,立功无需急于一时半刻,但你若有了丝毫差错,我可就无颜向你爹娘交代了。”
狄青敏锐地听出陆辞口吻中的无奈,心里顿时一凉。
他脸色唰白,浑身都僵硬了一般,全然不知所措。
却是陆辞高估他了——在涉及公祖的事上,他行动多以本能为主,并未想那么仔细。
他听得敌袭的消息后,头个反应就是公祖要有麻烦。
若是从前,他有着不能给公祖添乱的自知之明,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但在经历过这些时日的辛苦训练后,他不止武艺上大有进益,心境上也跟着突飞猛进了。
平日里,他虽闷不吭声,却悄悄拿自己同身边人做着对比。
这一比下来,他本就不是迟钝人,立马就能意识到,其实如今的自己所能派上的用场,已比一寻常兵士要大上许多了。
既然如此,他当然不能再躲在公祖身后,而得挺身而出,为公祖分忧才是。
然而,刚因好不容易能回报上公祖一星半点感到雀跃的狄青,很快就因这话而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大意之下,究竟忽略了什么。
他想当然下的轻率举止,叫公祖多为难啊!
狄青越想越觉羞愧,几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
他面红耳赤的模样落在陆辞眼里,就知他将事态想得太严重了。
陆辞一开始虽有所误解,但到此时,哪儿还瞧不出来这傻小子根本不是因为急于立功,才瞒着他穿上步卒战衣,而纯粹是想替他排忧解难罢了。
“你啊。”
陆辞笑着地摇了摇头,习惯性地想揉揉狄青脑袋,以缓和一下气氛。
却很快发现,以俩人目前近乎一样的身量,这动作已不太合适了。
他极自然地将手一沉,就要落在狄青肩上。
狄青反应要更快一些,想也不想地将脑袋一低,方便陆辞揉得方便舒服。
“……”既然对方这般自觉,陆辞便顺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笑道:“莫要胡思乱想。我如何不知你想助我一臂之力的心意?同你说开,也并非是要怪罪于你。只是你年岁尚轻,想事往往不够全面。下回再如此行事前,你当先与我做商议,才好做出最妥当的安排。”
看狄青情绪仍是低落,愧疚得无以复加的模样,陆辞也不多劝,而是唤了一军尉来,当着狄青的面,将他近来在军营中的成绩问了个一清二楚。
“既然他长于操弩骑射,就莫着步卒衣了。”
陆辞在了解狄青所长后,当机立断,临时将他调入李超所领的飞鹰营,以便他发挥所长。
放在平日,要进入最为精锐的飞鹰营,必定要经过一番严苛筛选。
但事急从权,陆辞做出这一决定时,所有人都反应平静,并无反对之意。
毕竟这些天来,狄青在营房中历练的优异表现,众人都看在眼里,李超更是对此一清二楚,多加赞赏的。
哪怕不冲着陆知州的面子,营中能多这么一位看重的好苗子,他也毫无异议。
况且,陆辞是明摆着要费心血培养这位义弟的,闲暇时也没少见狄青念书背诵写文章,想必是要走贡举的路子,又如何会同他们这些从伍的泥腿子有冲突。
而狄青的心绪也随着陆辞的态度变化和安排,一道大起大落。
他满心以为,自己乱作主张,给公祖惹了麻烦,不挨顿训斥已是公祖善心,当然不能继续留下。
却不想峰回路转,陆辞问清楚情况后,就将他转调到更便于他发挥本事的飞鹰营了。
等换上飞鹰营的军服,握着最熟悉的兵器,重新站在城墙上后——
狄青面沉如水,侧身眯眼,手持寻常人根本拉不开的九斗强弓,轻轻松松地就拉了个满月。
他身边的其他飞鹰营兵士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得耳边‘啪’一声再熟悉不过的脆响。
箭如流星,鹤舞霜翎。
正中位于三百步开外,嚣张冲在队列最前的那名吐蕃兵,将其利落射落马下。
对耳畔此起彼伏的叫好喝彩声,狄青置若罔闻。
三百步的定射距离,对因陆辞激励才学射不久的普通步卒而言,显然难于登天。
对精于弓弩的飞鹰营军士而言,对此距离能有把握的,也是寥寥无几。
看狄青那漂亮一箭,连李超都为之眼前一亮。
他也不敢打包票能一箭射中,但看狄青毫无得意的从容神态,却不似侥幸得之。
狄青毫不在意他们的反应,专心致志地盯着越发逼近的吐蕃兵,很快选定了下一个目标。
他看都不看,手底下取箭的速度却是飞快,很快再次引弦弯弓,将又一名吐蕃骑兵射落马下。
——三万吐蕃兵,又能如何?
只要给自己三万支箭,他便不惧射个三万次。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