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的意思是“觉悟者”。
觉悟分很多种,佛也是。
然而不论是哪一种佛,都与神仙不同。神仙是掌管天地万物的无所不能者,佛却仍然是人,与普通人最大的区别是,他们的自性已彰显,他们生活在这个世间的一举一动不必斟酌,重新回归到了本能的地步。
宝公沙门身边那层由气息铸成的墙仿佛也与他共生共存,站得近些时,初新能体会到脸上缓缓流淌的那股力量。
究竟要多高的内力修为才能达到扭曲视线、混淆感官的境地?
初新同样感知到的,还有自己后背上冻结的冷汗。
他跟无名已错失了杀死宝公沙门最好的机会。
让他更加绝望的是,即使是如此绝佳的空当,无名与他的联手一击仍然被宝公沙门轻松化解了。
他甚至无法确定在他面前的宝公沙门是否是真身。
可他仍要出语拖延。
他是个耐心的猎手,在静静地等待。
“有件事我还是要承认。”他说。
宝公沙门问:“是什么?”
初新道:“你的确比我以往碰见过的对手都强大得多。”
宝公沙门没有谦虚。他不必谦虚。他说:“我是个觉悟了的人,我知道自己要什么,我的头脑,我的身体,会自觉地去追求那些东西。”
初新道:“我听说佛就是这样的人。”
宝公沙门道:“佛陀会骗人,我不会。”
初新道:“你那些化身,那些预言,难道不都是谎言么?”
宝公沙门道:“那不叫谎言,那只是相而已。世人之所以无法觉悟,就是被这些相蒙蔽了眼睛。”
他忽然如变戏法般于宽大的衣袖里变出了一身红袍,很快地披到了身上,问道:“现在,我是谁?”
初新发现宝公沙门周身的气息起了变化,他的相貌不再那样丑陋,而完全成了另一副模样。
可无论怎样变化,他仍然是宝公沙门。
初新就这么回答:“你仍然是你。”
宝公沙门点头:“这就对了。”他仍然保持着轻松自然的表情,根本没有因为独自面对初新等人的围攻而慌张。
“作为一个觉悟者,你要的东西还真不少,”初新道,“你要女人,要实权地位,要被人崇敬,要无孔不入的暴力,怪不得你老得那么快。”
宝公沙门道:“这些不过都是工具罢了。”
“工具?”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宝公沙门笑道,“男人有时难免压力太大,女人是解压的良方。”
初新沉默,宝公沙门的话确实有道理,虽然从他嘴里说出,会显得说不尽的诡秘残忍。
“权力和地位是比金钱还要管用的东西,能够支配所有在既定框架中苟且的人,”宝公沙门继续道,“这些人虽然古板无能,却始终坚信着那些教条,倘若规则利用得当,就能让他们听命于我。”
初新肯定道:“的确,他们虽难受制于人,却很容易听权力的话。”
“至于你说的受人崇敬,我想任何觉悟者都懂得类似的道理,有些人玩得比我还要成功。”宝公沙门讪笑道。
初新也必须承认,达摩就是这么样一个例子。用一根苇条渡长江,在永宁寺前不吃不喝苦立七天七夜,这些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神奇传闻,不正是为了他以后传教所服务的吗?
“没错,”他说,“对于那些不相信权力规则的人,信仰是更有威力的武器。”
“因为信仰是自发的,人若是自己有意愿去做事,比十次命令都管用。”宝公沙门道。
初新脸色一沉:“也正因此,你才要假扮达摩,披上红袍去杀人。将他的名声搞臭,你才能更好地塑造你要塑造的偶像,比如菩提流支。”
他很快后悔于自己表情的变化,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在宝公沙门跟前变得急躁,变得没有耐心了。
宝公沙门冷冷道:“你是不会明白里头的缘由的。”
那淡漠之中,似乎又潜藏了难言的痛苦。
初新道:“金谷山庄的大火是你的手下放的,你特意留下了任馨馨作活口,让她装疯卖傻,于铜驼大街吸引旁人眼球,等到论法这天,再由她出面指认达摩。”
宝公沙门道:“我实在佩服你的想象力。”
初新顾自己说道:“此时,你只要在这里出现,挟持圣驾,下一道旨,无论什么人都救不了他,也挽救不了他的名声。”
他叹了口气,道:“因为人类确实更愿意相信自己所见。”
宝公沙门道:“现在他们所见到的,好像就是你说的那样。”
圣旨已下,达摩已束手就缚,宝公沙门仍然掌控着局势,一切仍然难以挽回。
初新只能叹息。
宝公沙门道:“当然,世界上还有像你一样,既不屈从于权力,也对我所散播的信仰全无兴趣的人。”
初新道:“好像是的。”
宝公沙门道:“你说这样的人我又该怎样对付呢?”
初新道:“当然是用暴力让他们再也无法威胁到你。”
宝公沙门夸赞道:“一点儿也不错。”
初新补充道:“不过,仅只有暴力和武功还是远远不够的,不搭配一点点计策或阴谋,就只能像葛洪一样,永远徘徊在劫掠和奔逃里。”
葛洪是北方继尔朱荣之后又一割据的军阀,他手下的军士骁勇善战,堪比尔朱荣的铁骑,可惜他每下一城,都只知道烧杀抢掠。
宝公沙门道:“所以我一直将宝押在尔朱荣身上,他比一般的莽夫聪明得多。”
他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又有意无意地瞟了瞟元子攸。元子攸对那目光感到恼火,浑身的怨气却得不到发泄。
初新道:“可据我所知,你还在暗中支持葛洪、北海王元颢,甚至连陈庆之,似乎都得到过你的援助。”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帮的也不多,只不过派出几个刺客,替他们杀几个人而已。”宝公沙门道。
初新道:“我真的很佩服你们这些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人,就算前头的偶像倒了,你们也永远不必担心,仍然高高在上,什么危险也不会有。”
宝公沙门道:“我此刻做的,不正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么?”
他背对栏杆而立,他背后就是论法的庭院。
初新苦笑着,道:“危险的恐怕不是你,是我们几个。”
宝公沙门也笑了:“好像是的,因为你们几个加起来也绝非我的对手。”
他的笑永远带着一抹神秘的色彩。
论法台。
太阳高悬,仿佛审判的神祇。
达摩的红袍鲜艳,鲜艳如血。
他被刚才狼狈不堪的武功高手七手八脚地扣押着,就像一头掉入陷阱的猛兽。
有人走上论法台。
一个比丘,瘦瘦高高,脸颊凹陷。
有人认出,那是达摩座下弟子,松崖。
松崖悟性很高,看书过目不忘,可惜迟迟没有被达摩授予法名。
惊呼声。
高台上的人也纷纷向下看去。
他们看到松崖手中拿着一柄短刀,径直朝达摩走去。
宝公沙门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
初新和无名已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青木夫人面色苍白,仿佛害了一场大病。
这是宝公沙门最后的杀招,先缚其身,再夺其命。倘若赐死的圣旨未达,就由松崖握刀上台,了解达摩的性命。
“松崖师兄,不要!”
有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初新认得,那是小和尚云海。
他也奔上了论法台。
尖刀已刺入红袍,没入达摩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