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打火把,一行人摸黑上了岸,小孩儿王坚先过去跟他父亲嘀咕了一阵,那老船户先是激烈的反对,却架不住自己儿子的一再劝说和旁边进哥儿虎视眈眈的朴刀,最终不情愿的同意了。
进哥儿带着笑容,靠近长孙豪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让正奇怪为什么那个很横的小孩突然转性的大哥恍然大悟,朝长孙二郎担架所在的方位,认真看了几眼。
长孙弘懒洋洋的躺在担架上,四肢乏力,看着星空发呆。
留下一个李家村的人与船夫呆在一起,其余的人加上王坚,趁着夜色正浓,四下里无人的时机,挑着担儿上了路,山里人走惯了山道,借着天上皎洁如白日的月光,虽然多少有些夜盲,却也能行走。
富顺县城建在一片丘陵中间,八方都是山,道路在山沟沟里东转西折,上上下下,而驰名四海的蜀中井盐,就产自此县北面的盐池一带。
蜀地产盐,非常古老,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千年下来,已经发展成为极为发达、行销各省的巨大产业,其中又以富顺一带的盐业最为繁荣,盐井星罗棋布,矿层浅、易发掘,质量好、产量丰,故而宋朝在这里圈地为监,行政区划独立于州府之外,直属中央仓司管辖,由朝廷派遣知监事直接驻守。
所以富顺一地,盐政是根本,官府的衙役重心主要放在对盐的控制上,查缉也要相对其他地方要严格得多。白天风险太大,趁黑夜入盐池,也就成了李家村人唯一的选择了。
在弯弯曲曲的山径上走了两个多时辰,大概丑时三刻的时候,小道边一直荒芜的景色方才有了变化,一些高大的木头架子出现在道路两侧的山坡上,木架高而长大,足有四五丈出头,立在地面,下面筑有一圈矮墙,视线被挡,里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
狗子来过一次,要熟悉一些,见长孙弘被木架吸引,一边走,一边开始给第一次来的长孙弘介绍:“这些都是井架,不过已经被废弃了,一个井挖完了就会弃之不用,转而挖下一个。石头矮墙里面就是井道,三尺来宽,深的有百丈,人掉下去连尸体都找不着。”
夜色中沐浴在月光下的井架黑影瞳瞳,好似一个个狰狞的怪物竖在高处,山风呼啸,夜间活动的野兽低吼,令人难免要起一身鸡皮疙瘩,王坚缩了缩身子,本能朝狗子和长孙弘的方向靠了靠。
“狗子,都走了这么久了,我们是向谁换盐啊?”长孙弘问道,时近子夜,再走下去,距离天亮就不远了。
“当然是亭户了。”狗子低声道:“只有亭户才肯用盐来换米,那些官吏甲头,哪里看得上我们的粮食,都是收铜钱银子的。”
“亭户为什么肯收米?”长孙弘奇道。
“胆小呗。”狗子哂道:“收了钱物,总得花出去吧,万一被甲头发现了,那就麻烦了,起码得脱一层皮,所以亭户们生怕多生事端,都愿意直接换米,藏在家里慢慢吃。”
长孙弘“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
南宋的四川盐政,是朝廷税收的大头,有“天下税赋,盐政半壁”的说法,官府重视,制度严密,负责挖井、取卤、煎盐的亭户们不得从事其他行业,专事盐业,十户为一甲,相互监督,按期向朝廷上供足够的盐,由朝廷支付必要的成本。超出税额以外的多产盐,也不得卖与他人,只能卖给官府。
这事情由甲头负责,甲头一般是当地地痞,无所事事,专司其职,亭户多余的盐,一般都会被甲头抽走许多,偷偷卖给盐商,赚取暴利,仓司的盐政官也有抽成。
亭户一旦被发现偷卖盐巴,轻者充军千里,重者砍头抄家,处罚非常严厉。但官府的盘剥凶狠,一斤盐巴只给十几文钱,勉强吊着亭户的命不会死掉,但根本不够生活所需,又不能做其他营生,连种地都不许。故而有亭户会铤而走险,偷藏盐巴,卖给李家村这种小规模的私盐贩子,换取一点生活物资。
正说话间,却见走在前面的长孙进从路边草堆里冒出了头,顶着一脸的草芥冲领头的长孙豪做了个手势。
长孙豪立刻领着人转向,折向路边,踏上一条很不明显的小路。
小路弯弯曲曲,蜿蜒向前,在黑暗里七弯八拐,深入一片树林之中。
钻进树林,在林木间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月光下,一群蹲在地上守着一队箩筐的人,站了起来。
李家村的人走过去,隔着十来步远站定,长孙豪和长孙进两兄弟踏前,对方也站出一人来,与两人面对面站定。
“晚了一天,我还以为你不来了。”那人也是一副魁伟的身材,虽然比长孙兄弟要矮一些,却在川人中算是个子很高的了,被太阳晒出的一身黝黑皮肤下,结实的肌肉几乎要撑破破烂的麻衣,一看就知道是个惯于卖力气的粗汉:“今晚再不来,我们就要把东西搬回去了,最近衙门里查的严,风声紧。”
“路上出了点事,有人生病,耽误了行程。”长孙豪抱拳致歉,告了个罪:“刘老大,抱歉了。”
叫做刘老大的铁塔汉子挥挥手,爽快的笑一笑:“抱什么谦,只要不是你长孙兄弟被差人抓了,什么都好说。”
三人交谈着,不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后面李家村人群中,长孙弘指着那壮汉问狗子:“这就是要卖盐给我们的亭户?”
对于这种江湖儿郎见面的场景,狗子很是向往,他用羡慕的语气答道:“正是,那人姓刘,叫什么不知道,是一伙亭户的头,好像以前认识保正,是旧识,所以才敢卖盐给我们,去年过来,也是他出的面。”
长孙弘点点头,凝神向刘老大身后那群人看去,一看才知道,原来以为李家村人算是极苦极穷的人家,否则怎么会甘愿冒着杀头的风险出来贩盐,看了对面才知道,原来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对面的人,个个面黄肌瘦,排骨样的身子,看模样脸上皱纹密布、未老先衰,乱蓬蓬的头发随意用树枝挽个髻,穿的都是补丁摞补丁的麻布褂子,下身围一条麻布了事,连裤子都没有,全部都打的赤脚,没有穿鞋,活像一群好几天没有吃饭的饿鬼,盯着这边担子里的米两眼放光。
长孙弘暗暗咂舌,不由得向身边的王坚问道:“你们这边的亭户,怎么如此落魄?看上去比我们乡农还不如。”
王坚人小,却明事理,闻声抽抽鼻子,黯然道:“你们乡农苦虽苦,却是自由身,种地开荒至少饿不死,我们这边的人就不行,当了亭户就只能煎盐,别的都不许做,人总不能靠吃盐过活吧,所以就这样了。”
狗子听了,也附和道:“我也听说,去年这边还饿死过人的,要不然刘老大怎么会冒险卖盐呢,这被抓住可是要杀头的。”
两个小孩一边说,一边心道自己没有生在这边,暗暗庆幸。长孙弘也连连摇头,长叹不已,两宋朝富甲天下,岁入千万,治下的人民却如此痛苦不堪,两相比较,令人唏嘘。
而长孙兄弟和刘老大之间,此刻已经三下五除二的谈妥了价钱,双方去年交易过,都清楚底细,又是以物易物,干脆明了,很快的,两边的箩筐就交换过来了。
亭户那边,装米的担子一过去,就有人按耐不住,伸手去筐里抓米往嘴里塞,嚼的满嘴都是米粒,刘老大呵斥了几声,方才止住。李家村的人看得膛目结舌,生米也能吃?
为免夜长梦多,两边匆匆别过,趁着天色未亮,分头离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