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早,州衙的门都没有开。
摆在台阶上头颅共有九个,或膛目瞪眼,或咬牙切齿,一个个横肉担眉,头发蓬乱,光看长相就知道绝非善类,已经凝固的血斑斓的粘在面皮上,更为这些令人心悸的首级添了几分狰狞,寻常人哪里敢接近,一些好事者远远的观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合州地处蜀中腹地,自开禧年间制置使吴曦叛乱之后,这边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如此重大的凶案了,一向很太平,寻常人命案都很少发生,地痞流氓小混混们打架也最多流血受伤,从未有过当街送人头的恶劣行径,而且还是送到衙门门口。
这不是公然挑衅朝廷吗?
几个差人急匆匆的开门,吆三喝四的呼喝,把看热闹的闲人们赶开,用布把头颅包了,收了进去。
州衙大大小小的角色齐聚大堂里,石照县衙里的人也被请来了,王学进等一干人等也跟其他人一样,衣冠不整鞋袜不齐的站在里面,眼屎都没擦,脸估计也没洗,一副懵懵**的样子。
“什么事?知州大人这么早叫我们来,还让我们走后门进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王学进低声问站在身边打哈欠的县尉。
县尉刚刚被人从床上叫过来,哪里知道?嗯嗯哈哈的当然说不清楚。
大堂上案头后的太师椅空着,知州没来,众人如无头苍蝇,雾水迷蒙,彼此唱喏问好,然后相互猜测有什么事让宗师道大清早的不睡觉起来折腾。
当九个血迹斑斑的布包被差人们带进来,放到大堂正中的时候,众人的眼睛都直了。
早饭都没吃就看到如此重口味的东西,弥漫的血腥气直冲人口鼻,大家都愣住了,脸色齐刷刷的发白,一些人还退后几步,又惊又怕的一个劲往后缩。
一些布包被打开了,人头圆滚滚的露出来,九个人头一字排开,像一串糖葫芦一样摆在那里,是个人都会怕的。
“哪里发的大案?”
“不知道,前日的刺客不是已经伏诛了吗?这些死人头从哪里来的?”
“知州大人叫我们来,莫非就是让我们看这个?”
“这个……这些死人都是什么人?”
官吏们议论纷纷,有胆大的,过去验看了一下,脸色变得更白了,转回来向众人说了几个字,顿时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
“井神、井神帮的堂、堂主?”
“还有几个香主、主事,合州附近的大头目都在这里了!”
“你没看错?人头污损,你怕是看错了!”
“不会错,任老五这家伙在铜梁县霸了半个县的私盐栈子,我怎么会看错?一定是他!”
“的确,井神帮这边的堂主李明雨我是认得的,前几年缉盐,我跟他打过照面,厉害得紧的人物,一口朴刀使得风车一样猛,盐丁伤了十几个都近不了身,生生看他大模大样的走了,唔,就是那个光头脑袋的,就是他!”
“一口气砍了这么多脑袋……知州大人这是要玩命啊?”
“听说李大使很生气,痛骂了宗知州一顿,大概知州大人是被逼急了。”
“李大使再凶,也不至于害了知州大人的命吧?这井神帮却可以,诸位,宗知州这回是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了!”
“看来要出大事!”
“噤声、噤声!知州大人来了!”
众官吏窃窃私语,白着脸咬了一阵耳朵时,宗师道穿着一身文士服,顶着两个黑眼圈,脸色却更黑的走了进来。
他面无表情的从众人面前走过,众人躬身施礼,大堂里顿时鸦雀无声。
宗师道这回露了一手啊,以前没感觉他胆子有这么大,这是要跟井神帮光膀子干仗了啊。
这种猛人,大伙是敬佩的,当然,是精神上的敬佩。
宗师道坐到案头后面,扫视全场,众人无人做声,堂上仿若无人一般寂静。
视线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慢慢移动,最后移到地下那九个脑袋上去,宗师道的眼皮跳了跳,脸色更加黑了几分,几乎要变成紫色了。
“说吧,是谁下的手?”
他拍了一下桌子,惊得众人一跳,然后疲惫的发问。
官吏们面面相觑,自然无人相认,但脑子里都在奇怪:这话什么意思?不是知州大人干的吗?
“今早上天刚亮,这九个脑袋就放在门口了。”宗师道努力压下心中又怕又恨的情绪,将自己的语气伪装得如平常一样:“是哪一位大人这么能干?站出来吧!”
他的口气,外强中干,傻子都听得出来不是要表扬人,大家都低着头,一声不吭。
“啪!”
惊堂木几乎要从宗师道手里飞出去,拍在黄花梨木的案头上的声音清脆动人,震得众人把头抬了一抬。
“没人认账?”宗师道怒不可遏:“这些都是井神帮的人!你们都认识,活活的就被人杀了,如果不是官府中人做的,什么人又有这本事一夜间杀了他们?”
大家的脑袋又低下去了。
宗师道仔细看着每一个人的反应,放缓语气,又道:“我知道,李大使遇刺,事关重大,你们有人破案心切,下了狠手,这都是好的。忤逆之徒,人人得而诛之,杀了不是坏事,李大使早晚会兴雷霆之势,一举破之,宵小江湖败类,杀了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啊,不必藏功了,站出来吧。”
他循循善诱,殷切的看着堂下的人,希望那一个替罪羊赶紧的站出来。
事实让他失望了,依旧无人应声。
下面站着的县尉、主簿、司士、各班班头、大小都头,全都如被施了咒一样闭着嘴巴,活像有人塞住了他们的喉咙。
宗师道额头上的青筋渐渐暴起,他有些失望了,如果真不是底下的人干的,那就完了。
井神帮的厉害在川峡四路妇孺皆知,他作为一州之长,更是清楚,这个帮派本身就是吃血饭起家的,里面狠角色多如牛毛,平日里低调行事,童叟无欺,让人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时不时的还修路铺桥、济贫扶弱,博得大量低层亭户的好感,入其帮者足有十万之众,对官府中人也恭恭敬敬,常例钱送个不休,仿佛人兽无害的良善之辈。
但如果有人想动他们的私盐生意,这帮人就能杀你全家,鸡犬不留,再大的官在他们眼里也算不上什么,繁衍百年,井神帮早已如大树成林,足以遮天了。
所以私盐年年禁,却越禁越多,越禁越猖獗。
有利可图,利欲熏心啊。
如果光是这样,宗师道也可以搏一搏,合州离富顺监很远,井神帮在这边的势力要弱一些,倾全州之力对付一个地方帮派,宗师道如果能干点,也能对付。
但是,井神帮的后面,还站着一尊神啊。
宗师道头都要炸了,看着下面一帮鹌鹑一样的属官,他就来气,气运心田,他立马就想要掀桌子了。
正在这时,石照县令王学进抬起了头,朝他说了一句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