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显走的时候,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箱子。
九龙昂德贴心的为他准备了一辆马车,把箱子放在车上,就没有骑马那么不方便,也没有那么打眼。
长孙弘站在院门口,目送马车远去,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九龙昂德送客从外面进来,站到他身边,轻声道:“鬼王,城内唐门的余众,救下来的,大概有十来个人,身上都有伤,胡不显交过来的林老四和曹波,伤也很重,这些人在临安城里不敢去找大夫,也不敢去药房抓药,靠我们随身带的一点金疮药顶不了多久,必须抓紧时间送出去。”
“是要尽快就安排。”长孙弘道:“枢密院给我的官职,大概明天就会下来,拿到印绶文书我们就走,唐门的人,就混在我们的人里面离开,城门处不敢搜查我们的车子。”
九龙答应一声,抬头看了看门外,载着胡不显的马车,已经消失在远处。
“鬼王,胡不显这人不一般,回去想明白了,会不会反水?我们留在临安的暗鬼都是石门蕃的老人,可别让这小子糟蹋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暗鬼是鬼卒中精选出来的尖子,非常的宝贵,损失一个就少一个。
“不会的,他收了钱,就铁了心跟我走了。”长孙弘微微一笑,笃定的道:“这种人,要么不肯,打死都不肯,而一旦上了船,就不会三心二意,毕竟我给他的承诺,值得他冒这个险。”
九龙眨眨眼睛,略有迷惑,胡不显和长孙弘最后的一席对话,是并肩坐在石桌边咬着耳朵说的,纵然九龙昂德站得并不远,却也一个字也听不到。
他只是看到长孙弘在小声的说,胡不显在认真的听,一边听,面色一边变化,由气急败坏的紧张慌乱,慢慢的变得镇定平和,虽然脸上依然保持着震惊的表情,眼神里却再没有了惧怕。
鬼王用了什么语言,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让这个皇城司的头子轻一二举的投降,服帖的收下整箱的黄金呢?
九龙昂德弄不大明白,不过他无所谓,鬼王是无所不能的,看着鬼王做事,听鬼王的话就行了。
“下午我要去孟府一趟,最后一面了,总要交代一下的。”长孙弘拍拍九龙的肩,转身进去。
吃罢午饭喝了一盏茶,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九龙昂德就备马套车,带着护卫送长孙弘直奔孟珙的家。
孟珙府上,孟之经、李庭芝等宁武节度使帐下众人都在,王夔也在,他会跟长孙弘一起返回四川,最后的日子里,陪伴孟珙多一点时间尽同僚之谊。
“吃了许多药,看了许多的大夫,连宫里的御医都请来了,不见好转,大夫说,这病是气运郁结所致,解不开心结,药石无用。”孟之经站在屋子的外间,轻轻的跟长孙弘说道。
屋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儿,为了便于孟珙吃药,一个小炉子就放在外间,旁边堆了不少药材,孟珙的几个伺妾红着眼睛,就近在这里熬药。
长孙弘安慰了他两句,跟王夔到了里间的床边。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墙上的刀剑,屋角的兵器架,都跟以前一样,没有多余装饰品的屋子,简简单单的装修,朴素的家具,将居住者独有的武将悍勇气质以一种不近奢靡、返璞归真的状态展现出来。
孟珙躺在床上,半睁着眼,萎靡不振。
他的面容,跟初到临安的时候比起来,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长孙弘离开这里不过短短几天,此刻却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整个人都脱形了。
眼窝深陷,脸庞瘦削,头发虽然经过家人的精心打理,但白发苍苍依然显不出精气神来,皮肤上的皱纹一道道纵横交错,好比伏旱天气里龟裂的田野。
鼻息很粗重,两眼浑浊,盯着床顶蚊帐帷幔看的瞳孔毫无光彩。
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位老者活不了多久了。
王夔皱着眉头,俯身下去,凑近孟珙的耳边,轻声的道:“孟大人,我是王夔,这是长孙弘,我们来看你了。”
说第一声时,孟珙没有反应,眼珠子动了动,王夔无奈,稍稍提高音量,说了第二遍,孟珙才转过了头。
“是你们啊,你们还没走?”
他的声音很低,很疲惫。
“过两天就走,枢密院升我为四川宣抚使,升长孙弘为都统制,等印绶文书一下,我就走。”王夔有些哽咽,看着这位提拔栽培自己不遗余力的长者,心情沉重:“大人多保重,安心休养,我在四川,替你找一些上好的药材过来。”
孟珙嘴角咧了咧,似乎想笑一声,但他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最终只是嘴角抖了一下。
“不用那么麻烦了,找来,我也用不了,我的病,我自己明白,没人救得了了。”孟珙说一段,就要喘几口气,很费劲:“既然时日无多,你又要赶回四川,我有些事情,想拜托你。”
他挣扎了一下身子,想坐得庄重一点,王夔和长孙弘赶紧伸手扶着他,垫好枕头,慢慢的坐稳。
孟珙又喘了几口气,才抬起头,看着两人。
“我在京湖,深耕多年,于那边的一州一县,一城一砦,都有如数家珍,心里一清二楚,何处有水,何处有林,哪里可以扎营,哪里能够设伏,都了然于胸,我把这些,都写在了纸上,给了贾似道,他铁定是下一任的京湖制置使,有了这些,上任后会容易一些。”
王夔和长孙弘互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几分凝重。
但当着孟珙的面,都没有吭声。
孟珙却把话锋转了一转,接着道:“其实推荐此人,我心里却是有几分犹豫的。”
王夔和长孙弘听了这话,眉毛都跳了一下,看孟珙话未说完,还有余音,又静静的听。
“此人个性促狭,容不得人,虽有才干,但好大喜功,又好攀附权贵,长远来看,并不是掌一方大权的好人选。”
“但是。”他加重了几分语气:“除了他,还有谁呢?”
“官家削我的职,摆明了对武夫防范的态度,说难听点,就是削蕃。这是从太祖太宗皇帝时候就传下来的传统,谁也拦不住,谁也挡不了,大宋文臣治世,几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既然武夫朝廷不用,那只用用文臣了。纵观朝中碌碌众官,能当得起京湖制置使重任的,挨个数过来,一个巴掌都用不完,这个位置,不是能写几篇花团锦盛的文章、作几首传世千古的词就能当得下来的。”
“要有魄力,要懂军事,又要通民政,杀戮果敢,一言九鼎。说白点,即是文能定国,武能安邦,京湖地势复杂,情况艰难,能在这里顶住的人,将来封坛拜相,都是可能的。”
“所以啊,我推荐了贾似道,我知道,他跟你们有些矛盾,但为了大宋安危,希望你俩能以大局为重,把个人恩怨放一放,集中精力匡扶社稷,否则大宋有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们个人的小算盘,又在哪里生根呢?”
话说得太直白不过了。
王夔面目深沉,点点头,低声道:“我明白了,大人放心。”
孟珙叹了口气,闭目休息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
“我手底下,有些跟了我好多年的人,他们或耿直,或聪慧,或长于战阵,或精于计算,都是我这么些年,锤炼出来的人才,都跟我一样,有一身的臭脾气,一般的人,压不住他们。我想了很久,如果让他们留在京湖,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跟新上任的制置使,难免有些冲突,触了霉头,迟早被压制憋屈,大好的身躯,白白浪费。”
“所以啊,我想让他们到四川去,到你们那里去,你俩考证一番,择其精锐,人尽其用,也算不负这些人跟随我多年,我也跟他们有个交代,算是好好的安置了。”
宁武军节度使下的人才!
这是在托孤吗?
王夔和长孙弘心中,如早上初升的太阳,顿时放射出万丈光芒,全身都暖洋洋的热血沸腾,心头的狂喜,差点压抑不住的要笑出来了。
孟珙一生戎马,麾下能用的将官都是大宋有数的人才,放在哪里都是堪用的,他一句话,就把他们给了四川。
恩深似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