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窈侧脸瞥了她一眼,道:“有话直说,绕什么圈子。”
“我刚到护城河就看到围满了人,你知道我向来喜欢凑热闹,于是挤过重重人墙,想一探究竟。”
莲儿睁大眼睛望着沈舒窈,惊恐道:“结果,看到地上躺了一具湿漉漉的男尸。”
沈舒窈“哦”了一声,神情淡定地坐在刚扎好的秋千上,慢悠悠荡漾起来。
莲儿轻轻在后面推了一把,疑惑道:“小姐怎么不向我打听这具男尸的身份?你不是一向都喜欢和尸体打交道吗?”
“我为何要打听?每天死的人那么多,若都逐一打听身份,那我还不得累死。”
沈舒窈瞧了一眼绑秋千的绳索,似乎觉得不太结实,心里琢磨着改天得换一条,“再说了,我若不与尸体打交道,咱俩就得勒紧裤腰带,擎等着喝西北风。”
“本以为小姐若得知,死的是一根竹竿顶在额头托起少女,双手转圆盘的卖艺人会感到惋惜,毕竟他那手绝活世间少见,没想到你压根不敢兴趣。”莲儿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喃喃自语。
沈舒窈倏地站起,抓着莲儿的肩膀,急切的问:“你看清了吗?死者是尹朝安?”
卖艺男人的名讳还是她从萧睿口中得知,毕竟萧睿对他赞赏有佳,经常跑去给他捧场,一来二去两人就熟识了起来。
莲儿见沈舒窈激动的表情,怔愣了一瞬,适才醒过神来,重重点头,道:“他虽然全身被水泡得变形,面部紫黑色还带着血斑,但是他的模样我是不会认错的,京兆尹府的仵作说是瘟疫,让人赶紧把尸体运走,吓得我赶紧跑回来了。”
沈舒窈蹙眉想了想,转身就往外跑,只留莲儿在原地发问:“小姐,你去哪?”
她奔跑的速度极快,根本没有听到莲儿在后面说了什么,只闻风声在耳畔呼呼掠过,心跳的砰砰响。
按照本朝惯例,凡无名尸皆运到城外义庄,张榜广而告之,若三个月后仍无亲属前去认领,就将运到乱葬岗掩埋。
若是死于瘟疫只需仵作现场勘验,因怕病菌传播扩散,也不必停放义庄,直接运往乱葬岗焚尸后掩埋。
按莲儿的叙述,尹朝安可能是被毒死的,沈舒窈必须赶在尸体被焚烧前到达乱葬岗,平日里随处可见的马车,今日却是连个影儿都没有。
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拼命奔跑,希望运送尸体的人能走得慢一些,她觉得自己在跟时间赛跑,分秒必争,也不知跑了多久,明显自己的步子越来越沉,步伐也越来越小。
就在沈舒窈累得满头大汗,腿都抬不起来,躬身双手撑在膝盖上直喘气时,迎面一辆马车在她面前缓缓停下,车帘被掀开一角,“沈姑娘,你怎么在这?”
这声音太过熟悉,沈舒窈觉得自己好像溺水的人,在濒临死亡之际抓到一块浮木,她缓缓直起腰,脸颊上染了淡淡红晕,瞧着马车里的人露出一抹微笑。
这一刻,她欣慰地将手抚在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攀上马车,略显沙哑的声音,道:“快带我去乱葬岗。”
萧玄奕朝车夫点点头,车夫就娴熟地拨转马头,朝城外方向行去。
待沈舒窈坐定,终于不再气喘吁吁了,萧玄奕才开口问:“何事如此着急?”
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缓缓道:“还记得宁王曾对你说过,那个街头卖艺人尹朝安吗?”
萧玄奕微微颔首,凝望着她的目光,带有询问意味。
“今日他的尸体在护城河被发现,仵作勘验说是死于瘟疫,可我怀疑他是中毒死,是以想赶去乱葬岗证实我的猜测。”
沈舒窈将额间湿透的发丝往后捋了捋,然后轻轻敲打着有些酸胀的小腿肚子。
萧玄奕替她斟了一盏茶,看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腿部,问道:“你察觉到了什么?”
沈舒窈端起茶盏“咕咚咕咚”全灌下喉咙,似乎觉得还不解渴,顾自提起茶壶又斟了一盏,待第二盏茶水下肚后,才道:“无论我察觉到了什么,那些企图掩盖的真相都将呼之欲出。”
乱葬岗原本是一个村落,二十年前发生了一场大肆的瘟疫,朝廷恐瘟疫造成大面积传播,下令将整个村子封锁,并在外围放火,阻拦企图逃跑的村民。
最后,被困至其中的村民全部感染瘟疫,都死在了里面。随后朝廷下令将整个村子一把火付之一炬,至此那里便成了不祥之地,经年累月,慢慢地也就演变成了乱葬岗。
漫天飞舞的冥纸,密密麻麻的乱石坟堆,地上随处可见尸骸遍野,残肢横七竖八地躺着,断口留有野狗啃食的痕迹,恐怖、恶臭、残忍、血腥,饶是沈舒窈常年与尸体打交道亦觉得毛骨悚然。
坑里乱七八糟压在一起爬满蛆虫的腐尸,漫天的绿蝇,一群秃鹫正在尽情啃食,只留下一个个令人作呕的血窟窿。
空气之中弥漫着浓浓的腐烂恶臭气味,萧玄奕眉头微皱,慢条斯理地与沈舒窈并肩而行。
阵阵陰风肆意而来,吹得树枝“簌簌”作响,如同鬼魅的嘶嚎声,萦绕在耳边,驱之不散。
沈舒窈顿时觉得后背冷飕飕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睁大双眸环视四周。
气氛诡异的静,除了他们俩,方圆五十里开外,硬是不见一个活人。沈舒窈终于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找了块大石坐下,道:“总算是赶在他们之前到达。”
萧玄奕迎风负手而立,墨色的发和衣摆飘扬,似仙人降临人间,周身泛着淡紫色的光晕,朦胧而虚幻。
他深邃的目光看着不远处摇摇欲坠的树干,静默不语。
直到日暮西山,远处才隐隐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沈舒窈猛地从石头上弹起,拍了拍裙角沾染的尘土,寻着脚步声而去。
两个敛尸人口鼻上紧捂着粗布,大汗淋漓,迈着沉重的步伐,推着一辆板车,板车上破败的草席裹着一具尸体。
沈舒窈疾步上前,快速将掩盖尸体的草席揭开,敛尸人同时愣住,暗道,莫不是这女子虎,他们从事敛尸这个行业若干年,还从未见过那个女子如此胆大,敢堂而皇之地翻看尸体。
“姑娘,这可是死尸,还感染了瘟疫,不可轻易触碰。”其中一个敛尸人好心提醒。
沈舒窈翻看尸体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瞧了他一眼,没说话。
敛尸人还在苦口婆心:“姑娘还是赶紧离开吧,若是染上瘟疫可就为时晚矣。”
“他没有感染瘟疫。”
她是怎么知道死者没有感染瘟疫?莫非是大夫,可是京兆尹府的仵作明明说这具尸体死于瘟疫,必须尽快焚烧掩埋,难道说他验错了?
“我是仵作。”沈舒窈一句话终结了他们即将出口的话。
女仵作?两人顿时面面相觑,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她许久。
许是沈舒窈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眼皮微微上扬,问道:“本朝可有规定女子不可行仵作之事?”
两人先是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那番模样甚是滑稽,落在沈舒窈眼里当真是哭笑不得。
蔚蓝广袤的天空,艳阳高悬,疏影横斜之中,冷风沥沥。
树枝上萦绕着一群黑不溜秋的老鸹,阵阵“哇哇”粗哑嘶吼声,凄凉又恐怖。
沈舒窈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拨了那染了污泥水草的衣裳,惊得敛尸人目瞪口呆,尸身皮肤被水浸泡得褶皱,膨胀。
处在绿蝇乱飞,臭气熏得人作呕的乱葬岗,此时几乎闻不到尸身散发的隐隐腐臭。
敛尸人什么样的腐尸残肢都见过,眼前的尸身虽是难堪,但好歹算的全须全尾,他们倒也神态镇定。
缓时,萧玄奕远处踱步而来,未发一言,望着沈舒窈的眼神带着询问,几息之间,她已会意,抿住唇朝他微微点头。
他的眸光渐渐漫上一丝寒气,看向敛尸人,道:“将尸体运往义庄,此事不得声张,否则本王拿尔等问罪。”
啊?王爷?两人浑身登时一震,只须臾便“噗通”下跪磕头,并一再担保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顷刻便调转方向,朝义庄而去。
见两人已远去,萧玄奕适才问道:“是否看出他中了何毒?”
“应该是砒霜。”沈舒窈食指和大拇指轻抚着下巴,缓缓道:“死者皮肤发黑,眼结膜充血,鼻及口腔粘膜充血、水肿、糜烂出血,大约死亡十二个时辰左右。”
“死于鼠疫的人会全身皮下出血,就是血斑,京兆尹府仵作说他死于瘟疫,只是看到尸体眼睑处有血斑,可他身上并无血斑,可见他并未仔细勘验。
虽然尸体在水中长时间浸泡,但是我们常说的七窍流血这些特征,还是十分明显。若想完全确定,还得剖尸。”
砒霜的毒性很强,进入人体后能破坏某些细胞呼吸酶,使组织细胞不能获得氧气而死亡;还能强烈刺激肠胃粘膜,使粘膜溃烂、出血;亦可破坏血管,发生出血,破坏肝脏,严重的会因呼吸和循环衰竭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