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你,在这夜里。
陋室燃起灯一盏,映得四壁也萧然,烛落泪,人未眠,可叹曲终人也散。
南墙当中,一画正悬。
那女子,鬓如堆鸦,芙蓉玉靥,纤姿楚楚,下颌尖尖,分明就是一个倾城绝世的大美人,端坐敛蛾眉,眼波柔如水。
似笑非笑间。
她是方殷的娘亲,她是殷婉儿,方殷终于看到了她。
人入画,画中人。
可以确认,她的面容与方殷直有七分酷似,余下三分,却是林黛。
海市蜃楼并非虚妄,记忆的碎片永镌脑海深处,醒时梦里泛起,一朝浮现眼前。
方殷终于明白,那一见钟情的不是爱,而是一种缘。
这是方府,是在京城。
隆景朝的**,天下中心所在,京城方圆数十里人口是有数百万,大大小小的房屋自也不可胜数。京城之内不止一座方府,隆景朝中也不止一座将军府,然而上至王候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每个人都晓得这一处毫不起眼的所在,这里是方家的老宅。方府不大,前院后院,二十几间房,中置一厅,门悬一匾——
忠烈千秋。
黄金为匾,朱红大字,隆景帝御笔亲书,于十五年前所赐。
元吉老皇帝写得一手好字,那四字字字虎踞龙盘,笔笔如勒如刻,方殷已经看到了。是在前曰,来时所见种种,正是恍然一梦,那人山人海的场面犹在眼前那震耳欲聋的欢呼犹在耳边,是如此真切,又如此虚幻。老皇帝亲自出城迎接,隆景朝文武百官俱至,眼见那乌压压跪着的一片片一片片的都是人,而享受那万千荣光的隆景将士之中却是多了一员小将——
小方殷,来朕这里!
是的,这里就是方殷的家,二十一年前方殷就降生在这里,这里才是方殷的家!如果这是就是衣锦还乡,如果这就是功成名就,如果这就是平步青云风光无限,那么这就是,一个笑话!可笑的是人们视他作大英雄叫他作小侯爷,可笑的是多半隆景将士仍自驻守边关不能眼见这一切,可笑的是方殷根本就没有做什么却坐上了皇帝的龙车——
好孩子,委屈了你!
三花公公说得没有错,那一刻没有人比方殷更威风,更神气!
但那一刻,方殷并不开心。
这十几天来,方殷一直郁郁寡欢,心里空空落落,脑中一团乱麻,整天胡思乱想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每每想做点事又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以至于,当小方殷见到老皇帝的时候就像无禅一样变成了一个傻子,或说一个木偶。当然方殷是装的,反正大家都在装,方殷不想装英雄也不想装奴才所以方殷只有装傻子,傻子是不会给人跪的,也不用说谢主隆恩。
当梦想与荣耀近在眼前,却发现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梦想,也并不荣耀。
当功名与利禄唾手可得,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要的,从来都不是。
方殷是可笑的,因为方殷根本就没有理想,一直没有。
方殷是悲哀的,因为方殷是一个孤独的人,从来都是。
垂泪顾素绢,心血点鸳鸯,可得?
之所以方殷会来,是因为方老将军,方殷本想回上清,那里也是方殷的家。
青云回了上清,和老夫子一起。
六月之内,方解必死,这是陀迦落说过的话,此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无论陀迦落是人是神,方殷都已经后悔认识了他,无论陀迦落的预言准是不准方殷也不想再听他说一句话,哪怕一个字。若是真准倒也罢了,就怕这半准不准的,等同没说。他又说了。你又听了。你是可以不信,反正你得琢磨。就是,还是,老是心里嘀咕。
无论如何方殷也不能接受,失去了方老将军方殷才是失去了所有,所以方殷要保护他,随时随地,每时每刻。明天早上,方老将军会带方殷去京郊,皇陵之南,就是方家历代祖先的陵墓。而画中的她,方殷的娘亲,此时就在那里沉睡。当然那里也有小方殷的墓,留着,还是拆了,这一点方老将军说是遵从方殷自己的意见,方殷也没有想好。
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
是要去三个人,老方解小方殷,还有一个罗伯。
是罗伯,不是萝卜,也不是摩罗,摩罗大师已经走了,说是去找走失了的黑虎。
罗伯,姓罗,名伯,是方府的管家。
方府地方不大,也不小,但只有一个管家,因为方家没有什么人可以管,能管的只有家。
那是原来。
现在也一样。
说到罗伯,罗伯就来了,吱呀一声门推开,一个罗伯走进来:“小少爷。”
方殷没有说话,方殷心情不好。
“大少爷。”
罗伯是一个极为啰嗦的人,比话两个痨加起来还要话痨三分:“公子爷?小候爷?我地那个小祖宗——”
方殷叹一口气,自知若是不理他这糟老头子就会一直说下去:“罗伯,有事么?”
“吃吃吃,趁热吃,老奴看着你吃!”罗伯端来了一碗大米稀饭,又香又稠热腾腾,还有萝卜咸菜条,还有两个大馍馍:“吃饱喝好才长个儿,早睡早起能养膘儿,小祖宗哎!你快些吃!”方殷也是无奈,接过坐下就吃,也知若不依了他他就会端着盘子站在这里没完没了地说下去:“热热热!小点儿口,别噎着!小祖宗哎,你可教老奴如何——”
“罗伯!”方殷实在是无法忍受,这话也是和他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叫我小祖宗,你也不是老奴,你说,您这,哎!”罗伯一拍脑门儿,立刻满脸堆笑:“是是是,叫方儿,方儿方儿!少爷老爷说的一样,你是方儿,我是罗伯!”方殷松一口气,转眼干掉一馍,却不见他说话,这可极为难得:“罗伯,罗伯,你怎不说,啊哟!”
却见罗伯老泪纵横,茫然瞪着老眼一双:“老爷叫我罗伯,少爷也叫我罗伯,老奴就是想不明白这辈分儿,怎么岔的呢?”罗伯是老糊涂了,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打七十年前罗伯就是罗伯了,许是时间过得太久,罗伯自己也忘了:“不对,不对,还是不对!自打你一生下来老奴我就叫你小祖宗,后来小祖宗死了,现在小祖宗活了,小祖宗是死是活都是老奴我的小祖宗,你说,你说!今儿这一声小祖宗,怎就,老奴怎就叫不得了?”
罗伯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都不重要。
那都是爱。
“罗伯!罗伯!”地上泪痕斑斑,碗中泪水滴落,方殷哭过太多不想再哭却还是忍不住地又哭了,方殷吃不下了也喝不下了扑上前去抱住了他:“依你!依你!”
爹爹说,方殷小的时候,罗伯抱他最多。
而这二十年来,多半是罗伯一个人在独守方家老宅,想说也是没得说。
“我地老天!可不得了!”罗伯一脸懊恼,连打自己嘴巴:“都是老奴不好,提那芝麻谷子陈年旧事,惹得小祖宗又哭了鼻子!”
“是我不好!方儿不好!”方殷痛哭失声,自不让他打到:“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是,都过去了。”罗伯并不糊涂,手起便就手落:“都过去了,就不要哭,都过去了,就好好地,来——”
罗伯笑道:“小祖宗,小方殷,给罗伯笑一个!”
这也是一只老狐狸,年老成精,就像老夫子一样狡猾:“哎!”
“嘿嘿——”方殷给他笑了一个,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奴才知错,谢主隆恩!”
那手抚在头顶,轻轻打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