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醒来,冯毅的宿舍已空无一人。
冯毅和其他的舍友应该都回医院上工去了。
冯毅的宿舍在教会医院后面的三楼。
雷远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将近九点钟了,他算了一下,这一觉,他睡了足足十二个小时。
这是他这几天来睡得最沉也是最舒服的一次。
周围安静极了。
穿衣服的时候,雷远感到了空气中逼人的寒气,他的眼光扫过窗户,落在了对面的屋顶上,他看到了屋顶上白皑皑的一片。
下雪了。
穿好衣服,下床。雷远像个孩子一样跑到了窗前。
推开窗户,满眼的白色刺得眼睛生疼。
这白色,掩盖了荒芜,遮蔽了罪恶,把一切的破败和残象修补得天衣无缝。
唯一掩饰不了的,是眼前的那份凄冷与萧瑟。
放眼望去,往常喧闹的街头,少有行人。安全区内的那条主干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鲜有足迹。
视野里,安全区西南角的全貌尽收眼底。
雷远看到了一栋三层高的建筑,上面插着一面旗帜,没有风,那面旗帜慵懒得一动不动,即便如此,雷远还是认出了那是美国的星条旗。
是美国的驻华大使馆。
雷远心一动,眼睛连忙搜索回形针所说的烟卷店。
果然,他看到了在大使馆北侧两百米的地方,有一家小店,二十平方不到。
小店的招牌上写着几个字:便民烟店。
柜台上方的数扇木板已被取下,烟店已开门营业。
正在这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是冯毅。
冯毅手里端着铁皮饭盒,饭盒上摆放着一个馒头。
“你起床啦,在看什么呢?”冯毅问。
雷远说:“雪。”
“这是南京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冯毅把饭盒放在桌上又道,“这是雪宜给你打的早饭,让我给你送来,还有一块馒头,估计是雪宜省下来给你吃的。”
说完把饭盒递到雷远手里。
“替我向她道声谢谢。”
冯毅颔首,话锋一转:“你和林雪宜什么关系?她对你真好!”
雷远说:“她是我妹妹。”
冯毅重新打量了一眼雷远,说:“亲妹妹?”
“差不多。”
“你姓林?”
“我姓雷。”
冯毅一脸疑窦,没有再问什么。
坐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冯毅便道:“雷先生,我先走了,吃完你可以再睡一会儿。”说完关上门出去了。
雷远去盥洗室洗漱,刚才冯毅的话又浮现出来。
心中漾起一阵阵暖意。
她居然把自己的那份馒头省给自己吃,这份好在这个食不果腹的战乱时期是何等弥足珍贵?
林家对雷远的救命之恩,雷远深埋心底。
大恩不言谢,但得设法报答!
雷远一边洗漱一边胡思乱想,突然听到林雪宜在走廊上喊他的名字。
雷远应了一声,匆匆洗漱完毕。
林雪宜一见他出现,就说:“我还以为你走了呢,让我担心死了。”
雷远看她关切的眼神,心中忽然很感动。
回到宿舍,雷远把馒头递给林雪宜:“你吃吧,我不爱吃馒头。”
“我吃过了呀,你吃,不爱吃也得吃,你这身体,吃不饱怎么行?”
她把馒头强塞到雷远手里,雷远用手接住。
咬了一口馒头,雷远问道:“你有钱吗?”
“你要多少?”
“五十法币就够了。”
林雪宜掏出两张面值二十五元的法币递给雷远,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张面值十元的法币。
“够吗?”
雷远点头。
林雪宜说:“你要出去?”
“我还有件事没完成。”
“要多久?你还回来吗?”
看到雷远迟迟没有回答,林雪宜又说:“要注意安全,不要逞能,日本人现在到处抓人,只要看你不顺眼。”
他和林雪宜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雷远看到她怜忧的眼神,心不由得一动。
林雪宜本能的把目光移向别处,脸微微发红。
雷远埋头喝粥。
空气忽然凝固。
雷远狠咬了一大口馒头,一边吞咽一边说:“你知道吗,你哥也进城了!”
这个时候,雷远心中惶恐,便随便找了个话题来打破尴尬的气氛。
林雪宜吃惊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见到他了?”
“昨天我和他先后进城。”
“那他怎么不来找我?”林雪宜长舒一口气,“前天我在中华门见到他了,一副神神道道的样子,还拿了一条棉被,里面八成是枪,后来过岗哨,幸好有个熟人开了一辆车把他带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真担心死他了!”
……
出了宿舍大门,雷远向便民烟卷店走去。
从宿舍到烟卷店,也就几百米路程。
小店门口冷冷清清,没有顾客。
雷远低着头,竖起衣领,把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眼光顺势向四周瞟了瞟。
宽阔的马路上,没有什么人。
他把回形针说的暗语在脑海中快速地过了一遍。
烟卷店已近在眼前。
小店的门脸不大,招牌上的“便民烟卷店”几个字已斑驳陆离。
招牌下面,紧靠大门外侧的是一面墙,墙上用彩趣÷阁涂画着一幅很大的烟卷广告,卷烟的牌子是“紫金山”,下面的广告语写着:紫金山,南京人自己的香烟。广告语旁边备注着一排小字:甘甜、清香,十分可爱。
在大门内侧与柜台之间,是一面八九十公分宽度的墙,距离地面一米五高处,挂着一块涂着黑漆的木板,这块木板应该就是回形针同志所说的商品信息栏。
信息栏上贴着一张五十公分见方的白纸。
雷远余光掠过,心中突然一阵巨震!
白纸上赫然用毛趣÷阁写着一行大字:七叔病重,急需一剂拔疴处方。
看到这样的内容,雷远心中闪过的第一念头就是,这家烟卷店已被激活!
他的第二念头就是,他们在唤醒“七叔”!
第三念头就是,有人先他了一步。
雷远的大脑中快速地分析着。
从时间上来看,他只耽搁了一天,仅仅短短的一天,如果回形针是蓝衣社留守南京的高层,他不应该也不可能把一件任务同时布置给两个人去做。
与回形针的谈话中,回形针应该是潜伏南京的指挥系统的塔尖。
难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问题一定出在内部?
雷远立即把整个事件细分为三个环节,第一环节:回形针;第二环节:烟店;第三环节:七叔。
很显然,是烟店这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现在最迫切的是想知晓是,知道这家烟店作为联络点的还会有谁?
这一切的思考,雷远在一瞬间完成,他的脚步甚至没有迟疑。
雷远走到小店柜台前,掏出十元法币。
先是瞟了一眼店主。
店主似乎还是回形针描述的五十多岁的男人。
雷远提高声音:“老板,给我来包紫金山。”
老板漫不经心抬起眼皮说:“紫金山已经断货,要不换包仙女牌抽抽?”
“那还是买包三炮台吧,其它的我抽不惯。”雷远目光在小店内四处游动,紧接着说道,“你这里还有什么牌子的烟,给我介绍介绍。”
雷远尽量想多和老板多说些话,看能否从中找到破绽。
老板说:“我这里卖的烟里面,劲儿最大的要数哈德门,婴儿牌最柔。”
雷远问:“有雪茄吗?”
一缕警惕的光芒从老板眼睛里闪过,他很快将目光转移开来,语气有些急促:“本店本小……从不卖雪茄,太贵,没人买。”
雷远哦了一声,问:“哪种最便宜?”
老板说:“纪念牌最便宜,两毛钱就够了。”
雷远这时看到老板眼睑下方有一道划伤,看颜色,是新痕。
雷远若无其事说道:“老板脸上怎么啦?”
老板眼里透出一丝惊慌,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吞吞吐吐说:“不小心划伤的。”
雷远把钱递给老板说:“还是来一包三炮台吧。”
老板接过雷远手中的法币,弯腰去取香烟。
雷远悄悄伸手,把张贴的那张纸前面的几个字用手指扣掉。
雷远抓起香烟和找零就走。
回来的路上雷远心中已有计较,他越走越快。
雷远想,他对香烟如此懂行,一定还是原来的老板,只是他弯腰取烟之际,雷远从他吃力的神态,还有脸上那道明显的伤痕可以断然判断,老板必定受过伤了。
如果老板身上的伤是因为他的身份,那他一定叛变了,这也就意味着便民烟卷店已暴露!
他们在引诱“七叔上钩”!
想透这点,雷远忽然一激灵。
还好,就目前情况来看,“七叔”尚未暴露。
在安全区内张贴这样的内容,说明“七叔”应该就在附近,这条路是“七叔”经常路过的一条路,说不定“七叔”就在这安全区内。
如果“七叔”出现意外,那他们就与重庆彻底失去联系。
雷远回头看张贴的那张纸,“七叔”三个字已被他生生扣去。
没有“七叔”三个字的告示,任何一个经过训练的特工都不会贸然前去冒此风险的。
一定要阻止“七叔”的出现!雷远暗暗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