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里走下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
女人三十五六岁,面容姣好,端庄素雅,脸上涂有一层淡淡的胭脂水粉,她的身上溅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雷远走上前,刚想问话,女人本能地后退两步,雷远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杀戮场面一定把她吓坏了。
雷远收起枪,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江碧秋。”女人声音很低,双手从胸前拿开,但似乎怎么也找不到一种合适的姿势。
“哦……”雷远应一声,想起什么,转头对众人说道:“你们帮个忙,把现场打扫一下,把鬼子的尸体都统统扔到前边的河中!”
“杜玉龙,你检查一下鬼子身上有没有证件,把证件都留下!”雷远又吩咐杜玉龙。
司机老王赶紧将汽车的引擎盖回复原位,并将车开到马路右侧停好。杜玉龙带着其他人将尸体搬上鬼子的轿车,由杜玉龙驾驶,向镇西的那座桥开去。
现场安静了下来,眼前的女人低着头不停地掰弄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上有粉红的指甲油。
“日本人没把你怎么样吧?”雷远待众人走后问道。
“没有……”江碧秋摇摇头,盯着雷远,她已不再发抖,似乎恢复了镇定。
“刘起雄是你什么人?”雷远又问。
“起雄?起雄他在哪里?他怎么样啦?”江碧秋一听到刘起雄三字,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一脸关切,身子前倾,伸手一把抓住雷远的衣服。
雷远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手,江碧秋立即松开雷远的衣服,有些手足无措,呐呐道:“你认识我丈夫?”
“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
“你是什么人?”
“我和他一样,都是党国的军人。”雷远顿了顿:“只不过,他是将军,而我只是一名士兵!”
“哦……”江碧秋立即松了口气,神态立即显得轻松自如,语气略带责备:“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
“我们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让刘夫人受惊了!”雷远不无歉意道。
“我丈夫现在关在哪里?”江碧秋一脸严肃,“日本人跟我说了我丈夫被羁押的事,还说我丈夫想见我!”
“具体的关押地,我还不清楚,需要进一步打探。”
“你们怎么搞的嘛,这么长时间啦,连个人关在哪里都没弄清楚?”江碧秋大为不满,继续责问:“你们就这样对待一位有着赫赫战功的将军?这岂不让人心寒!”
“夫人不要生气……”雷远安慰道:“我们从上到下都在全力营救刘将军!”
江碧秋面色稍缓,重新打量着雷远,“小兄弟身手不错啊,怎么称呼你呀?”
“雷远。”
这时杜玉龙驾车归来,把车停在雷远身旁,小孙和小钱跟着跳下车,小孙走近雷远,高声说道:“雷先生,我们按你的要求做了,把尸体从桥上扔到河里,估计现在已漂到一公里以外……真他娘的痛快,不费一兵一卒,取了四条鬼子性命,这可是大胜啊!”
雷远从头上摘下棉帽,轻轻扔出,小孙欢快地拿脑袋去接,不偏不倚扣在了他的头上。
“谢谢你的帽子!”
“既然你喜欢,就送给你了!”小孙先是正了正帽子,听雷远一说,马上又把帽子摘下。
“那不用,我的头受不了冻,这不,太阳上来了,一切都好了!”
小孙又把帽子扣在头上,想起一事,显得羞于启齿的样子:“他们的武器……要不就归我们……权当酬劳如何?”
“不过我想……”雷远话一出口,小孙马上露出紧张地神色。
“我想,我的这把枪子弹已不多,换一把如何?”
“没问题,没问题!”小孙大方道。立即打开手里提着的一件衣服包裹,从里面拣出一支手枪,拔出弹匣看了看,说道:“这支满仓,归你了!”
雷远接过手枪,对江碧秋说道:“刘夫人,你跟他们的车回市区,找处地方躲起来……”
“回去?!”江碧秋马上跳了起来,“你是让我回去?我怎么回去?上海我连个家都没有了!你是让我再被日本人抓进去?”江碧秋双目圆瞪,越说越气。
“这……”雷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一点,雷远确实没有想到,正在为难之际,江碧秋又道:“我要跟你们一起回南京,我要见我丈夫,我就是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可是,当下的南京不比上海,鬼子在南京到处抓人、杀人,再说,你去南京住哪里啊?!”
“你们总不至于连个住的地方都安排不了吧?我好歹也是一名将军的夫人!”
杜玉龙已下车站在雷远身边,插话道:“要不,夫人的住处我来安排吧……”
带江碧秋回南京,其实雷远很纠结,这就意味着他雷远要对她的人身安全担当起来,本来对她的营救,就是自己自作主张,组织上甚至没有明确许可,但他又没法和她说明,可是让她再回上海,分明是送羊入虎口,情理上已说不过去,更关键的是她的安全已得不到保障……
事已至此,雷远不再说什么,即使风险再大,也只能他一个人扛下来。
“好吧,咱们出发!”雷远一边说一边来到老王的车旁,示意老王取下电台。
老王把装着电台的木箱放到杜玉龙的车上。
雷远与他们挥手告别。
小孙和小钱钻上老王的车,老王按了两声短促的喇叭,算是作别,汽车向着上海城区方向开去,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
杜玉龙把日本人的那辆车遗留下来的玻璃渣子清理一番,擦拭掉车上的血迹。
雷远帮江碧秋打开后车门,待她坐定后,自己爬上副驾驶位。
杜玉龙发动车子,汽车很快越过界碑,上了沪宁公路,朝着南京的方向驶去。
没有了挡风玻璃的汽车,灌满了冷风,江碧秋蜷缩着身子,躲在座位后面。
“找到鬼子的证件吗?”雷远问杜玉龙。
杜玉龙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从兜里掏出几本证件递给雷远,雷远挑出山口和另外一人的,把其它两本塞到座位底下,展开端详一会,回头对江碧秋道:“借用一下你身上的血迹。”
江碧秋将身子侧过来,雷远看到她的手臂袖口上有一大块尚未干透的血迹,用手指蘸了些,在两本证件的照片上涂抹一番,把另外一本递给杜玉龙。
“如果遇到日本人检查,你就叫周正海,我叫山口秋山。”
“那我呢?”江碧秋问。
“你如实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雷远道。
车一路行来,倒也相安无事,经苏州,过无锡,穿常州,五小时后,车已驶进镇江境内,沿途山峦起伏,路况越来越差,车子一通颠簸后,惊醒了睡着的江碧秋,她惺忪睁眼,对雷远嚷道:“我饿了。”
雷远看表,已接近下午三点。
“如果看到马路边有饭店,就停一停。”雷远对杜玉龙说道。
车子继续前行,半小时后,眼前出现一座数百米高的山,山脚下依山而建一间低矮的青砖房子,门前竖着十来米高的木杆,一条旗幡迎风飘扬,上面绣着四个红字:茅山鱼庄。
杜玉龙减慢车速。
门前搭着茅草凉棚,摆放着几张简易木桌,但由于时值寒冬,门外空无一人。
杜玉龙将车拐进门前,停了下来。
雷远为江碧秋开了车后门,江碧秋从车里下来,伸展了一下身子,跟着雷远进了饭店。
店内倒还是有不少人,主要集中在两张桌子旁,由于过了饭点,其中一桌坐着三个人,面前摆放着三只茶碗,显然在喝茶聊天,另一桌围站着五人,清一色的男性,熙熙攘攘热闹异常,走近才发现他们正在掷骰子小赌。
雷远他们一进来,所有的目光纷纷凝聚在他们身上。雷远也不理会,径自走到柜台前,柜台里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长着一副老板娘的模样。
老板娘嗑着瓜子,瓜子壳随着翕动的双唇漫天飘飞。见有人进来,老板娘起身相迎。
“有吃的吗?”杜玉龙问。
“饭店能没吃的吗?”老板娘呛声道,“不过山珍海味是没有,倒是有鱼有肉。”
杜玉龙此次上海之行,险象环生,尤其差点成为日本人的阶下囚,本来心中就憋着气,哪知临近南京,在这生僻荒野之地,竟被一个其貌不扬的老板娘奚落,说话又冲撞,心中一下子冒出火气,厉声道:“请你说点人话!”
老板娘迎来送往,是见过世面的,竟不吃他这一套,哈哈笑道:“老娘说的就是人话,你听不懂人话可以滚蛋,你横什么横,有种你和日本人横去!”
杜玉龙脑中立即浮现出日本人用枪顶着他脑袋的情形,无形中感觉到那只使劲按自己脑袋的手还在不断地施力,老板娘的一番话立即勾起了他屈辱的记忆,他热血冲头,立即从怀中掏出手枪,重重地摔在吧台上!
黑色的枪身散发出逼人的寒光。
雷远已阻止不了,索性静观其变。
周围的喧闹忽然沉淀,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老板娘机警灵巧,马上改了语气:“大兄弟,不要生气嘛,我……我和你开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