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东西道:“你可知道,庙堂之中有流言:显仁太子不得圣心,欲废之?”
水临渊道:“略有耳闻。”
“其实,显仁太子这么些年来的作为,说句中肯话,还是表现出了未来君王的的气象,圣上还是很满意的,只是不得慧后的心罢了。”
水临渊道:“慧后不喜欢萧徼,就有流言说太子将要被废?”
任东西道:“师弟恐怕不知道,这些年,庙堂暗中虽然是‘二圣同治’,但圣上身体抱恙已久,还是慧后把持的多一些。近几年,朝臣们就更加怨声四起,说慧后独断专裁。”
“我从前只听闻慧后是个温婉娴淑的女子,何至于涉足庙堂而振朝纲?”
“人都是会变的,女人尤甚。”
水临渊点头:“那这风可是起于慧后摄政?”
任东西摇头:“风的源头看似慧后,其实在庙堂和民生。师弟可还记得三年前禹州大旱?”
水临渊皱了皱眉:“记得。那时我还经过禹州,数万饥民流亡,以至于禹州城成了空城。而且……”
而且自己在那座城里还有未完结的故事。但这些水临渊没说——他不是一个惯于倾诉的人,大多数的事,别人不问,他就不说。而且他习惯于把事情捋清楚再说道。
“因为禹州赈灾粮被劫,导致二圣震怒,要缉拿盗匪,可盗匪已经被就地正法,要查办当时的钦差,钦差也意外身亡。你说巧不巧?”
水临渊冷哼道:“没有比这更巧的了!”
“禹州的饥民四处流亡,给别的州郡也带来了不少麻烦,那些没法安置的流民,有的甚至直接成了抢夺劫掠的流寇。后来不知怎么的,‘慧后不仁,明救暗杀’的流言就传到了帝京里。因为当时的禹州太守,与慧后的娘家有些裙带关系。百姓捕风捉影起来,虽然没道理,也能编排得绘声绘色,于是流言的矛头自然就对准了慧后。好好的‘二圣同治,康定盛世’又变成‘牝鸡司晨,有违天道’。”
水临渊道:“这些事,和你说的‘风’又有什么关系?”
任东西道:“蛱蝶振翅,扶摇千里。蝴蝶煽动翅膀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会造成万里之外的一场飓风。谁都不知道什么人会借着什么舆论,乘势而起。南方边境有许多江湖小派,都打着让慧后还政的幌子闹事呢。”
水临渊点了点头:“那鲲鹏的‘战觞’呢?蚍蜉师叔此时把‘战觞’公之于世,是想用战觞警醒那些江湖有异心的人?”
“确实,昔日的战神都未能成事,江湖鼠辈安能成事。不过,师叔还有一层用意,是劝喻二圣:止战。”任东西顿了顿:“这些年,边境一直不太平,前几年护国将军刚镇住了平西暴乱,紧接着南夷作乱,在南方边境的雁回滩一带进犯尤为猖獗。圣上主和,慧后极力主战。这些年护国将军四处征战,国库必然大量支出,时日一久必然入不敷出,难免会增收赋税,进而又加剧民生矛盾,反而助长了那些风言风语,江湖上那些躁动党羽就益发不安分了。”
“如何止战?难道让虞让收兵回朝,让夷敌肆意侵犯?”
任东西道:“完全止战是不可能的,但是大成完全可以做到只守不攻。当初战神定北王征战北方十万里,这之前他在南方只打到雁回滩就转战北方了,就是因为雁回滩一带,山多水多,易守难攻。而且雁回滩之南的南夷,地貌更加复杂,处处是水绕群山,并不好打。一味征战南夷,必定耗时耗财,必会造成国库内耗严重,军力外损君心疲软。况且就算攻下了南夷,下一个刺头会不会是北漠?若再有来犯,该如何应战?”
水临渊:“你如此一说,如今的时局,果然就是莫闲庭的那盘棋。只是……白子下在黑子腹地的中镇,又是什么?传闻帝、后不睦已久,莫非这中镇便是慧后?”
任东西道:“帝、后虽然不睦,但是心思却都是向着大成的,绝不会与外敌串连。这中镇的白子,自成活路,因此也无所谓黑白。若依照你的意思,这中镇的白子可敌可友……大约是成仁帝眼中的江湖。”
水临渊想了想,道:“成仁帝想收拢江湖人士?那这‘江湖武林盛会’可就有意思了。”
任东西道:“所以说,帝京这种地方,龙潭虎穴都深着呢。”
水临渊道:“无为山一直崇尚‘无为’,不想,师兄们和师叔也在盘营朝政时局。”
任东西叹道:“师弟呀师弟!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道理是绝对正确的,‘无为’也是一样。‘无为’之治,宜盛世,不宜乱世。世道若是乱了,人们就会退化为兽,只顾衣食安危,那还顾得上礼法道义!那时,无为山就算有再高妙的道义,谁去听?谁去信?无人信奉,无为山何以存立?师弟只顾慧心参悟天地道法,也莫忘了立足人世变化。”
水临渊道:“师兄对圣人道的参悟,谋见深远,我实在是难以追及。”
任东西呵呵一笑:“你少拍我马屁!你就是瞧不上圣人道,所以才观天地道的!”
水临渊道:“师兄这话可诛心了!我观天地道,乃是师父说我悟性虽好,但谋略不足,不宜观人事,所以才参天地道。像师兄这种能掐会算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够的。”
任东西笑道:“哪来的能掐会算?不过是深思熟虑。是大多数人,走一步看一步,少数人举一反三,极少数人行一步谋十步。而无为山的圣人道,乃是‘未行一步,筹谋百步之外’。我虽然诸事通达,却要殚精竭虑。而师弟你,就是那‘走一步看一步’的人,所以,生活处处烦忧。但心中了无挂碍,也是一种逍遥。”
水临渊道:“天地道观天地辩证自我,乃是有我之道,圣人道心忧天下,是无我之道,终究是师兄境界更济世。”
任东西:“也就你能把钩心斗角说的如此大智大义。不过我琢磨着,朝里近来赏赐越发的少了,连一言堂的赏品还是找九大派凑的,估计国库现在也是不宽裕了,以后藩王和百姓的日子就该不好过了。”
“只是我不明白,师兄的圣人道如此深谋远虑,咱无为山为什么还是没落了呢?”
任东西笑道:“落花成泥,你看到的消亡,或许是别处的新生呢?再说了,你能预判天要下雨,也知道终究要下雨,可你能控制么?圣人道也是顺其自然,也是要无为的。”
水临渊道:“如此说来,那又何必殚精竭虑去经营?”
任东西道:“因为道法自然也不是绝对的呀!人生于自然之中,既受制于自然之理,又影响自然之道,蛱蝶尚能振翅引扶摇,何况万众黎民?”
水临渊点头:“圣人道与天地道,也是互立共通的。”
水临渊和任东西这一行十人,居于京中,无甚要事,在加上手头宽裕了些,便领着弟子们日日游逛帝京。
只是吾羲和不戒这边,却因着灵骕难以管教,惹了祸。
街道虽宽,但人流来往稠密。
吾羲和不戒找投宿的客栈,是处处碰壁。
因为“江湖武林盛会”的缘故,帝京旅人骤增,客栈家家都道客满,吾羲和不戒只好牵着马往东走。
吾羲遥遥见有一顶四人抬的软轿过来,行人纷纷避让。轿子后面有四人,衣甲持枪,甲胄卫兵之后,是双马并驾,拉着载满货物的板车,红艳艳的绸布裹得严严实实。板车之后,又是四名带刀甲胄。
那银辔雕鞍马的并驾双马,姿态雍容神气傲慢,一看就是金贵坐骑。
吾羲便牵着灵骕靠边避让。
谁知那银辔
双马与灵骕擦过时,打了个响鼻。
灵骕登时就脖子一扬,缰绳从吾羲手中脱落,挺着头就朝那双马撞了上去。惹得行人纷纷惊叫避让。
甲胄卫兵见有烈马突袭,纷纷上来要刺灵骕。吾羲和不戒怕灵骕被伤,连忙出手制止。
那金贵的双马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能敌过这身高体壮的野马?灵骕这么一冲撞,双马登时受惊,连连避让。
板车上的两名驭马人连连惊骂:“哪个不长眼的养的杂种马!”
“谁的孬马,赶紧拉开,死远些!”
灵骕又仿佛是被那驭马人的叫骂所激怒,仍不罢休,冲过去对着身边的那银辔大马的脖子上,张嘴就是一口。
那银辔马吃痛受惊之下,抬了抬了蹄子便要跑。灵骕掉头又要去咬另一匹马,那另一匹马于是往另一个人方向躲。以至于板车失衡,当下侧翻。
驭马人接连从马车上翻下来,摔得苦不堪言。更叫苦不迭的是,板车上的货物倾翻下来,先是一阵哗啦啦的碎裂之声,然后就闻到酒香馥郁,漫街飘香。
行人无不驻足注目,前面的轿子没走几步,也渐渐停了下来。
吾羲窜入三匹马之间,忙捉住灵骕的缰绳,将灵骕扯开。有两名甲胄制住了银辔双马。剩余的甲胄将兵刃亮出,将吾羲、不戒二人一马围在中间。
那两名驭马人,看着满地流淌的酒水,脸都垮了下来:“这可完了!这可怎么是好?!”
其中一名驭马人拉住吾羲,怒极:“你闯了大祸了!”
吾羲自知理亏,怯道:“实在是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砍了你和这死马都不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