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晰到底听了楚怡的, 没开杀戒, 但事情当然也不会就这么完了。
一边是凶手到底是谁必要一查到底, 另一边, 相关的宫人也都得罚。
洒扫庭院的宦官首先跑不了, 让押去安静的地方一人打五十板子。楚怡跟前侍候的人也都难逃罪责, 沈晰说一人杖三十, 罚半年的俸禄。
在楚怡看来,这些人其实都挨罚挨得有点冤——对洒扫庭院的来说,冬夜里头结出薄冰实在太容易了, 让个人一直跟那儿盯着也不现实;对她身边的人而言呢,她当时摔倒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又站在云诗和徐良娣之间, 宫人们皆在三步开外, 要冲过来是有难度的。
但她最终也没再多劝沈晰,一来是觉得让大家都警醒一下或许也好, 二来——她瞧出来了, 他现在一肚子的火气, 不让他适当撒一下, 下一步没准儿会搞得更糟糕。
她就只适当地为岳嬷嬷求了个情, 说岳嬷嬷年纪大了, 腿脚不灵便,事情又发生得突然,指望岳嬷嬷过来扶住她实在不现实。
沈晰绷着脸点头赞同了她的说法, 没追究岳嬷嬷的责任, 而后勉强缓了缓,反过来温言哄她:“先不说这个了,你现在不宜费神,这事容后慢慢料理。”
楚怡点点头,被他一口口喂着吃了点东西又喝了小半碗鸡汤就接着睡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他已去了元日大朝会,一睁眼睛,她倒看到了云诗。
“……你怎么来了?”楚怡撑身要起来,云诗一哂:“随便来看看。姐姐躺着吧,跟我还客气什么?”
楚怡说:“躺僵了,起来坐会儿。”白玉就忙上前来扶了一把。云诗坐到她床边,打量了她一会儿,跟她说:“月恒好像不太高兴。”
“怎么了?”楚怡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晚醒来后都没见到月恒。那会儿她实在是累蒙了,别说月恒,她连新生下来的孩子都没看一眼。
……她连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还没问呢!
她便稍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那个……”
云诗:“嗯?”
“我生的男孩还是女孩?”
云诗一下就懵了,黛眉拧得像要打结,上上下下地看了她半天:“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我真不知道,昨儿太累了。”楚怡咂嘴,云诗心说您可真心大,复又嗤笑:“男孩,我去瞧过了,身子是有些虚,但也没什么大碍,能吃能睡。”
楚怡脑子还是有点迟钝,一下下地点了会儿头,才把思绪绕回去:“月恒怎么了?”
“……我不知道啊!”云诗边思量边说,“我就看她坐在弟弟的摇篮边闷着,也不说话,乳母逗她她也没什么兴致,所以才来问你的。”
楚怡稍微有了那么点儿猜测。
大人总觉得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但其实小孩子是最敏感的。昨天她弟弟降生,而且又是早产,满屋子的大人难免都围着他转了一下午,小月亮是不是心里不平衡了?
楚怡就赶忙让白玉去把小月亮带了过来,见了面儿一瞧,小月亮还真是闷闷不乐的。
“怎么啦?”她把小月亮揽过来,“你云母妃说你不高兴,出什么事了?跟母妃说说。”
月恒低着头迟疑了一下,然后摇头:“没事。”
这孩子可鲜少在她面前这样欲言又止。
楚怡便觉得自己方才必是才多了:“是不是觉得大家都围着弟弟,所以不太高兴?你听母妃说啊,小孩子刚生下来这会儿是最弱的,你刚生下来那时也一样。”
月恒却又摇头:“不是……”
“那怎么啦?”楚怡继续追问,月恒小眉头锁着,抬眼皮看看她,又看看云诗,最后却蹭到了云诗那边,选择趴到云诗耳边先跟云诗说。
楚怡看得一头雾水,但小月亮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她一个字也听不见。
云诗听了几句后,扑哧一声。
楚怡:“……?”
“就这事儿啊?”云诗摸摸月恒的额头,揽着她说,“你跟你母妃说啊,你母妃总要看到你弟弟的,对不对?”
云诗这句话,显然很有说服力。
月恒又仔细琢磨了一下就凑回了楚怡身边,抱住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告诉她:“母妃,我告诉您哦……弟弟长得可丑了!跟我想得一点也不一样!”她哭丧着脸,说完又赶紧道,“母妃别嫌弃他,其实看久了,也还好!”
“……”楚怡努力绷着脸忍了一会儿,还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笑倒在了床上。
她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么一笑笑得哪儿哪儿都疼,却还是笑了半天才抹着眼泪憋回去,一把将小月亮搂进怀里:“就这事啊?你听母妃说啊……”
她又笑了一通。
“小孩子生下来都是这个样子的,你刚出生那会儿也是,后来慢慢就好看了。”
这么一想,小月亮还真是随爹!
沈晰在小月亮刚出生的时候也是一脸嫌弃,很迟疑地告诉楚怡,这孩子长得真难看。
当天晚上楚怡就把这事说给了沈晰听,原本想说正事让她安安心的沈晰这么一被打岔笑得把正事都忘了,又聊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说的还没说:“……对了。”他在她额头上一拍,“别瞎打岔,跟你说啊,史氏那几个都查上了,应该这一两日就会有结果。你放心吧,不会再迁怒旁人了。”
“怎么查呢?”楚怡不禁好奇。
仔细想想,这个所谓宫斗虽然简单粗暴得很,但想找线索还真不容易。宫斗剧里头下什么麝香□□都到底是有蛛丝马迹可循的,她遇上的这个,一推了事,当时没人瞧清楚后续也就难查了。
这年头又没监控录像。
沈晰轻声而笑:“攻心。你哥哥亲自在办。”
哦哟嗬——
楚怡一下子甚至有点兴奋了。
楚成办这事,肯定不走寻常路吧!不过处理后宅的事用个东宫官,算不算杀鸡用牛刀……?
东宫最北侧的一方空院子里,宝林史氏、黄氏、罗氏,奉仪廖氏、陶氏都已经被关了许久。不过之前一直是一人一间屋子,各有宫人盯着,到了傍晚,宫人们却突然把她们都押进了同一间屋,而后便一语不发地退出了屋外。
这屋子已不知空置了多少年,一样家具都没有。墙灰脱落,房梁上的朱漆也变得很是斑驳,看起来颇有些瘆人。
五人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素日和楚怡不对付的黄氏头一个心虚起来,瑟缩地环顾着四周围,又看看眼前几人,“你们谁干的?谁干的赶紧招了!”
“说什么呢!”罗氏皱起眉来,“现下上头一个字也没有,你慌什么!”
黄氏却仿若未闻:“你们不觉得带咱们来这儿奇怪得很吗?”她的声音变得愈发尖锐,“殿下那么宠着楚良娣,万一问不出是谁就把咱几个都赐死了怎么办!是谁干的赶紧招了,别拖累不相干的陪葬!”
另几人都嫌恶地看着她,但同时,一种明显的恐惧也在屋子里蔓延起来。
一墙之隔的小间中,楚成从一方小孔里静静瞧着,守在旁边的张济才躬了躬身,压音道:“看来这位黄宝林是清白的了。”
“说不好。”楚成淡然,又敲了会儿,关上小孔后的挡板,问张济才,“殿下身边有没有算得上得脸却又比较滑头的宫人?若有的话,一会儿你让这人进去送饭,要挨个儿端到她们手里头。她们若说什么就让他听着,若塞什么东西给他,也让他接着。”
张济才点着头认真思量,却没能想到这号人。殿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明摆着滑头的在殿下跟前留不下来。
楚成锁眉,斟酌了须臾,又道:“那这几人里,公公最信得过哪一个?”
“这个……”张济才有点为难,忖度半晌,道,“那我反倒信得过那位史宝林。若真是她干的,这事也太蠢了些,再者也未免将自己摔得太狠。”
“那我们想得一样。”楚成嗤笑着点头,“那就劳公公差个小徒弟进去,小声告诉史氏,她托付的事必能办妥,让她且先放下心熬着。”
张济才一琢磨,就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即刻叫了个小宦官进来安排。
楚成揭开挡板继续往里张望,里头的几人已都不说话了,各想各的心事。
攻心嘛,就那么点道理。要么威逼,要么利诱。
威逼是很简单的,比如他可以放话出去,说若不主动招供,待得殿下查明后便杀其全家,但这样的结果可能是两个极端。
——若凶手胆子够大,可能存有侥幸心理死扛着不认;若不相干的人胆子太小呢,可能又怕全家死得不明不白,索性自己冲出去挡罪,倒便宜了真凶。
所以还是利诱更保险。人的欲|望是最容易被利用的,而求生的欲|望,又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
这几个人已身处绝境,给她们一个能保住她们的人,她们势必往上扑。
但往上扑和往上扑也不一样,清白者不想枉死与真凶想要脱罪的措辞,一定有所差别。
至于如何区分这个差别,就是他的本事了。
过了片刻,楚成便从小孔之中看到张济才安排的那小宦官进了屋。他在史氏耳边低语,史氏显然被他说得一愣:“什么……?”
“下奴先告退了。”那小宦官神情恭谨,一语不发地往外退。
屋中另几人不由得都看向史宝林,黄宝林皱着眉头打量她:“怎么了?他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史氏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也不敢贸然同别人讲。
又过了会儿,那宦官再度进了屋,这回是给送饭的。
每个人都是一饭两菜,加在一起,放了足足三只大食盒。随着他一道进来的宦官帮忙把食盒放在一旁便退下了,他将饭菜挨个端出来,尽职尽责地送到每个人面前,先送菜,再送饭。
——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史氏的菜是不一样的。大家的菜都已经冷了,只有她的冒着热气儿!
她们不禁再度琢磨起刚才那番奇怪的耳语。
于是在他送完了菜开始挨个给盛饭时,黄宝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这位公公。”
小宦官一怔,旋即又恢复了低眉顺眼。
黄宝林堆着笑:“公公您……能跟殿下说得上话吗?哪怕能跟张公公美言两句也好!劳您跟张公公说,这事儿真跟我没关系啊,我知道我争不过楚良娣,何苦这样害她!再说稚子无辜,我要是连孩子都能下得了手,我还是个人吗!”
说着她的手就势在腕上一滑,直接将一只玉镯滑到了这宦官手上。她打从宫宴出事后就被押过来了,身上的东西都还是为了过年准备的,是上等的好东西。
那小宦官也没推辞,将镯子一摘,就收进了怀中,然后将下一碗饭端给了离黄宝林最近的廖奉仪。
廖氏嘴笨,看这人能收礼办事虽也想为自己打算打算,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只得拔了只钗子胡乱塞过去:“那我也劳烦公公……我不知道该怎么分辩,我只能说,这三两年里我虽从不得殿下喜欢,日子却也过得还行,这是仰仗谁的荫泽我心里清楚着呢!就算我不知感恩,为了日后能把好日子继续过下去,我也不能害她啊!”
小宦官也没吭气儿,只把钗子也收了。
下一个是与史氏一并进宫的陶奉仪,他将饭端给她,陶奉仪的眼睛转了一圈:“那个……这位公公。”
她没直接求他,努力地堆起笑来:“我先请问您一声,这事……殿下和楚良娣娘子现下怎么说您可知道么?楚良娣自己可有疑哪个?我觉着……东宫里也就这么几个人,楚良娣若自己怀疑哪个必是有道理的,也没必要把大家都拘在这里,是不是?”
——欲盖弥彰!
墙后,楚成啪地盖上了挡板,抓住张济才的衣领就问:“这个说话的是谁?把她带出来!”
若她不是胆子太小瞎心虚,那十之八|九就是她了。
张济才当即出门,亲自进了隔壁的那间屋,陶氏此时刚将一块水头上乘的翡翠玉佩塞给那小宦官,见张济才进来,一屋子人都滞住了。
张济才轻笑,上前拍了拍这徒弟的肩头:“东西你收着,就当是过年多得了份儿赏。”
说罢他又朝陶氏走了半步:“奉仪娘子,您请,咱们借一步说话。”
陶氏的额上顿时沁出了汗珠:“……干什么!”
张济才的手下哪由得她多磨蹭,进来将她一架就拖了出去。
张济才又和善地朝另几位躬了躬身:“几位稍安勿躁,再委屈些时候,待得真相大白就好了。”
绿意阁中,周明进来禀话的时候楚怡正喝着乌鸡汤呢。
听说有所进展了她差点呛着,诧异地抬起头:“哈?这么快吗?”
沈晰也有点意外,这才多长时间?要是按常规的路数审,动刑都动不了多少。
楚成果然有他的法子。
他就点了点头:“让楚成进来吧。”
楚成很快就进了屋,陶氏也一并被押了进来。楚成老远一看见楚怡憔悴的模样心里就来气,在宦官松开陶氏后,一把将她推向沈晰。
陶氏趔趄着跪倒,知道太子和楚良娣都在跟前,一时连呼吸都不敢。
楚成冷然喝道:“该查的都已查出了,是你自己招供还是我来说?”
这当然是在诈陶氏。
可是陶氏自己不知道。
从张济才把她单独请出来开始,她就觉得自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