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宫的第二日太子妃就称病不出了, 一病就是好长时间。
但是晨省昏定的规矩并未因此免去, 众人一早一晚还是要到宜春殿外磕个头。
是以原本互不走动的后宅女眷们也因此多了许多见面的机会, 东宫里的社交氛围不知不觉就热烈了起来。
又一日的清晨磕完头后, 楚怡和云诗一道往回去, 打算让月恒去云诗那里和欢宜一起玩一会儿再去读书。还没到绿意阁呢, 后头却传来一唤:“侧妃!”
二人一并回过头, 见是祝氏。祝氏又追近了几步,匆匆一福:“侧妃、良娣娘子。”
“鲜少看你这样急躁。”云诗打量着她抬了抬手,“怎么了, 什么事?”
祝氏的神情紧张又茫然:“适才侧妃……可有着人传臣妾去西北边的锦梨园么?”
楚怡和云诗相视一望,摇头:“没有。怎么这样问?”
祝氏眼底的茫然顿消,紧张却一下子变得更加明显:“臣妾一刻前去宜春殿前磕头, 有个宫女过来跟臣妾说侧妃邀臣妾去锦梨园小坐, 臣妾便去了。到后却不见侧妃身影,臣妾还等了一会儿, 折回来时恰看见您见完礼往这边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楚怡和云诗不禁又对视了一眼, 接着云诗问她:“那你可在那儿见着谁了么?”
祝氏的黛眉皱起, 认认真真地回思了一番, 却摇头:“没有, 什么人也没有。臣妾在园中凉亭里坐了一会儿, 连个路过的宫人都没见到。”
楚怡:“……”
这不像是下套——下套不得有下一步吗?哪有把人遛一圈就了事的?
这是搞毛啊,恶作剧吗?
她又定着气追问祝氏:“传话的宫女长什么模样你记得么?”
“臣妾没注意。”祝氏叹气,“臣妾实在没想到这么一句话里也能另有隐情……”
“唉, 那就先别想了。”楚怡摇摇头, 上前攥了攥祝氏发凉的手,示意她同行,“先去我那儿缓一缓,别害怕。”
祝氏惊魂不定地点点头,就跟着她一道去了。在绿意阁里,祝氏慢慢还了魂,又心有余悸地慨叹说:“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祝氏还是慌的,楚怡完全能理解这种慌!
她不怕有敌人不怕撕逼,但就怕这种敌人在暗处、敌人在打什么算盘你也瞧不见的感觉,这种情况常会让人觉得连寻求帮助都很困难——寻求帮助你总得跟别人把事情说个明白吧?
云诗在旁边安慰祝氏:“不必太担心,起码现在还好好的不是?再说,你也没太与旁人结过仇,又并不得宠,旁人没道理……”
她忽而自己一卡。
哑了一哑,转向楚怡:“从未承过宠的人怎么会惹上这些是非?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冲她来的?
楚怡毛骨悚然了一下,旋即摇头:“不大可能。如果我冲我来的,找她干什么?”
讲道理,虽然在宫斗中砍去敌方的左膀右臂是个常规套路,但这其中的原因始终都是“左膀右臂”能对主boss提供帮助啊!
眼下的东宫里,她得宠完全是靠她自己,完全不需要别人出谋划策。所谓的“左膀右臂”也就是到她这儿来喝喝茶说说话吃吃点心,为这个设局值当吗?幕后大反派馋她的点心了是咋地?
再者说来,她和祝氏也真没亲近到那个份儿上。如果说除掉她的“左膀右臂”是为了给她添堵,那得动云诗才有用。
楚怡也只好先宽慰着祝氏,让她别怕,安下心,如果再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及时来同她说。
祝氏向她道了谢便告退了,之后的两天相安无事,第三天如出一辙的事情却又出现了一回。
但这回并没有发生在祝氏身上,而是惊着了郑氏。
郑氏也是这回刚进东宫的人,楚怡只在她们见礼那天见过她一面,都没太记住她的长相。没想到再次发生交集,就是这么个闹得跟鬼故事一般的事情!
青玉在旁抑扬顿挫地跟她说了个大概,说郑氏在晨省叩完首后回她自己的住处,离得已不远了,让个面生的宫女截住了去路,那宫女说侧妃请她去锦梨园小坐。
和祝氏一样,郑氏起先完全没有起疑,直接就去了。但左等右等,没人。
“这到底哪出啊……”楚怡一脸茫然,“云诗还担心是冲着我来的,这郑氏我可压根不熟……她记得那宫女长什么模样吗?”
青玉摇头:“岳嬷嬷已带人过去问过了,郑奉仪跟祝奉仪一样,起先都没当回事,便也没着意去瞧那宫女长什么模样。”
楚怡:“……”
这怎么跟在网上套个马甲黑人似的??
对方在暗处她在明处,这着实令人瘆得慌,但在明处也有在明处的好处。楚怡就直接让人去各处传了话,说自己如果要邀谁去哪里,一定不会是差低位分的宫人去,准定是大家都认识的周明青玉白玉等几个。
紧跟着,当天晚上,廖氏却又出事了。
楚怡的吩咐已经传了下去,廖氏也不是没记着。可这回来的是个宦官,说太子殿下有事急召,让她不要多问,赶紧去回话。
东宫里头谁敢拿太子的话不当话?也没有谁会随随便便觉得有人在假传太子的旨意,毕竟这是杀头的大罪。
于是廖氏便去了。
然后,廖氏吓疯了。
消息传到绿意阁的时候沈晰正在侧间里沐浴更衣,楚怡心里小纠结了一下,决定暂且扔下他先去瞧瞧,托岳嬷嬷跟他说一声。
她赶到廖氏的住处时,廖氏刚喝了太医开的安神药沉睡过去。太子妃病着没在,但徐氏和云诗两个良娣都已经到了。
“侧妃。”看见楚怡赶来,二人福了一福,楚怡赶紧问:“怎么回事?人怎么样?”
云诗叹气:“还好,太医说受惊受得不轻,但缓上几日也能缓过来,没什么大碍。两个随行的宫女情形也差不多,现下都着人扶回去歇着了。”
楚怡点点头,又问:“她到底叫什么给吓着了?”
云诗开口想说,扫了眼徐氏又忍住了。徐氏从前和楚怡有过过节,不过这两年在经历过低谷之后其实已逐渐变得“佛系”了起来,楚怡便道:“没事,说吧。”
“说是……”云诗犹自迟疑了一下,“说是撞上冤魂了?陶氏和她身边宫女宦官的冤魂。”
楚怡一惊,徐氏更已然脸色煞白:“当真吗?”
“反正廖姐姐身边的宫女是这样说的……”云诗摇摇头,“我想着,咱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姐姐您先将这事回殿下一声,宫里素来敬畏神鬼之说,这事总要让殿下知道的。”
楚怡呆滞地点点头,脑子懵得很。
陶氏冤魂不散的传闻近两年前就闹过了,那会儿她完全没信,觉得这都是封建迷信。
但这回……竟然让廖氏面对面地撞上了?!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的唯物主义价值观前所未有地动摇了。
有点怂了的楚怡不得不顺着封建迷信的思路安慰自己一通:
“不不不,没什么可怕的,陶氏或许是个魂,但她可不是冤魂!她想要我的命来着!”
“而且她应该近不了我的身……不然为什么净找不相干的人?直接弄死我不就得了吗?”
“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到了阎王面前,都是我受害在先!”
“……”
楚怡在回房时一直在碎碎念这些,沈晰沐浴出来原也想过去瞧瞧,听到碎碎念转头一看,就看到楚怡脸色明显不好。
“楚怡?”他走过去揽住她,“什么阎王不阎王?究竟怎么回事?”
楚怡的侧颊往他胸口上一靠,隔着中衣感觉到那熟悉的淡淡温度,深吸了口气。
然后她说:“闹鬼了……”
沈晰:“?”
楚怡便给他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从祝氏作为开端,到郑氏、再到被吓得够呛的廖氏。其中还采用了一些从宫人们口中打听来的话作为细节补充,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鬼怪传说。
简而言之就是,陶氏和她身边的宫女宦官回来索命了。前几天去请祝氏和郑氏的,是宫女的冤魂;今天胆大包天到廖氏跟前假传太子旨意的,是宦官的冤魂。
“廖宝林身边的宫女说,那宦官一路引着廖宝林去锦梨园……廖宝林走进去就看见陶氏坐在石桌边梳头,头发一直拖到地……”
楚怡边说边脑补了月黑风高下一个长发女鬼在满院枯树枯叶间一下下梳头的场景,给自己吓得一哆嗦。
沈晰一下子把她搂紧,听到她又轻轻说:“我后来才想起来……锦梨园不就在陶氏的住处旁边?就隔着一道墙!”
“嗯。”沈晰抚着她的后背,一时却不知怎么宽慰她。
宫中常有闹鬼之说,没人说的清是真是假,大多时候都只能宁可信其有。
但下一刹,她又自己有力地挣开了他:“但我觉得,我还是别害怕比较好!”
沈晰:“?”
“我想了一路,如果这事是假的,我害怕就让装神弄鬼的人看了笑话;如果是真的,陶氏又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是不是说明她靠近不了我?那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当然了,一脑补女鬼树下梳头的画面……她还是哆嗦。
好好的宫斗剧本为什么又改恐怖片了啊喂!
沈晰对此自是做了些安排,首先就是把陶氏从前的住处和锦梨园一并封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其次开始盘查东宫宫人,尤其是祝氏、廖氏、郑氏身边的宫人,如若是有人和其他人串通一气来装神弄鬼,兴许能查出些线索。
接着沈晰又吩咐张济才去请法师来诵经,话刚说出来,却叫楚怡给拦住了。
“去年说闹鬼的时候就诵过了。”楚怡盘坐在床上道。
沈晰:“这不是又闹起来了吗?”
“所以说诵经没用啊,有用也不给她这个脸!那么多位法师一连跑那么多天容易吗?大冷天的。”
楚怡琢磨着,这如果是,就别这么劳师动众了;如果真是闹鬼……陶氏你丫爱投胎不投胎,老娘才不费心请人超度你!
不仅如此,她在第二天晨省之后,还专门往陶氏的住处走了一遭。
太子下令封了这方院子,院子四周围都有侍卫驻守,楚怡也没想抗旨进去,就立在了院门口。
她淡漠地注视着眼前的院落,深吸了一口秋日的寒凉,气沉丹田:“陶氏!”
方圆几丈之内的侍卫们都扭过了头来,无声地看着她。
楚怡叉起了腰:“咱俩谁先惹得谁你心里没点儿数啊!你是因为我才死的,可你敢说自己先前没打算让我一尸两命吗?”
“你本来就蛇蝎心肠,太子去年还找人给你诵经超度,给你脸了是吧!”
“现在你找不相干的人干啥?关她们屁事啊!有种来跟我正面刚啊!”
她说着从袖中套出一方地图,向前迈了两步,顺着院门的门缝就给扔了进去:“东宫刚大修完我怕你不认路,给你份儿地图!你瞧清楚,画红圈的那块就是我现下的住处,你来找我啊!”
“?!”立在门边的侍卫小哥忠心不二,当即要一个箭步冲进去把地图抢出来,被楚怡伸手拦住:“没事,给她!我看她敢不敢来!”
侍卫嘴角又僵又抽搐:“侧、侧妃……”
侧妃华丽转身,气势汹汹地离去,没挥衣袖也没留下一片云彩。
与此同时,沈晰在三思之后,还是走进了宜春殿的大门。
现下没有证据指向太子妃,他也并不想胡乱怀疑她,但从先前的事来看,她确实是和楚怡最不对付的。
卧房里,赵瑾月听说太子来了不禁一讶,忙命人扶她坐起来。这些日子,她都因为宜春殿后移的事而心力交瘁,但太子还肯过来,对她来说就是希望。
她往里挪了挪,方便太子坐在床边,但太子在两步外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殿下。”赵瑾月打量着他的神情,心里莫名的不安生。
沈晰沉吟了一会儿,挥手让旁人先退了出去,而后看向她:“我们夫妻一场,坦诚一点。”
赵瑾月因这开场白而愣住。
沈晰打量着她:“我知道你看楚怡不顺眼,但我不想闹出大乱子,楚怡也不想一再激你,所以晨省昏定一类小事……我们便都忍着。”
“我们”。
赵瑾月心里一阵冷,她的夫君在她的面前,跟另一个女人合称“我们”。
“但这回的事……”沈晰向前倾了倾身,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趁还没有闹到太难看,你告诉我,跟你有关无关。”
太子妃怔怔的:“什么事……”
“闹鬼,陶氏。”沈晰疲惫地吁气,“如若是你,你现在告诉我,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但你若不说,我再追查下去,是怎样的结果便不一定了。”
赵瑾月神情恍惚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殿下觉得是臣妾做的?”
沈晰和她对视着,一字字道:“孤希望不是。”
赵瑾月短暂地一懵,旋即理解了他的意思。
如果他希望是她,也就不会来这样问她了,只消按部就班地查下去任由事情闹大即可。
可那样,实在牵涉太广了。
实在是牵涉太广了……
她的心又沉了几分。
适才原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是在为她担忧来着。其实怎么可能呢?他早就被楚氏蛊惑住了,心里哪还有她。
他就算想拉她一把也不过是因为废正妃的事闹出来不好看——如果这无关痛痒,楚氏大概早已取她而代之了。
赵瑾月凄然笑了两声,摇头说:“不是臣妾做的,殿下查吧。”
沈晰稍微沉了一下便起了身,转身向外走去。
“殿下看在阿济的份儿上……别给臣妾强安罪名。”背后又传来这么一句,带着轻轻的颤音,听着有些悲凉。
沈晰不由脚下顿了顿,复又转回身,一喟:“你总爱胡思乱想,时时觉得旁人有言外之意,孤却不是那种人。”
赵瑾月忽地木在了那里,因为她似乎从他这句话中品出了一点儿……悲悯?
“你好好养着,孤走了。”沈晰再度向外走去,心里斟酌了一遍太子妃方才的言辞和神情,觉得应当不是她。
她素来在乎名位,他直言她太子妃的身份肯定会毁在这宫闱斗争中,如若是她,她不会答得那么干脆。
可若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原本最有嫌隙的人被择了出去,事情一下子更复杂了。
接着沈晰便听说了楚怡找陶氏叫阵的事,一时哭笑不得:“真有她的。”
就好像昨天在他怀里哆嗦的不是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