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节, 因为皇帝和太子都不在宫中而少了些团圆的喜气。
但这些节日在宫中一贯分量很重, 无论如何都还是要贺的, 那份喜气众人便是装也要装出来。
宜春殿中, 赵瑾月为晚上的家宴梳着妆,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心里颇觉得有些讽刺。
——皇帝不在、太子不在、五个孩子里有两个不在, 就连当奶奶的舒皇贵妃也随驾去了园子,这中秋节到底有什么可过的。
她们留下的这一干女眷算什么呢?坐在一起,无非是衬得大家个个都不得宠罢了。
楚侧妃当下应该会很得意吧。往年太子都要去与皇帝一道过节, 还要去皇后和舒皇贵妃那里见礼,回到东宫亦难免要到女眷们的宫宴上意思意思。几次去园子里过节时,她这个太子妃和同样有孩子的云良娣还都在。
这一回, 饶是太子仍旧要去向长辈们问安, 也必是有大把的时间陪着她和她的孩子了。
一个罪臣之女,如今真是春风得意。
但是……罢了。
赵瑾月疲惫地摇了摇头。
她是愈发地忍不住对侧妃的嫉妒, 但若真要认真地嫉妒, 那是嫉妒不完的。
她时常会逼着自己往好里想一想, 想自己虽然过得不如侧妃, 但至少也比东宫余下的人都幸运。
徐氏、廖氏、史氏……她们算是什么都没了, 就连云良娣也只有一个女儿。而她, 老天好歹还算待她不薄,让她一举儿女双全,让她有了嫡长子。
日后就算楚氏一直能长宠不衰, 又能如何呢?
嫡长子放在这里, 楚氏便是一直得宠到沈晰离世也只能是妾、是太妃。
楚氏得对她磕一辈子的头。
就是死后,也别想与沈晰一起长眠地下!
——这个念头忽而使得赵瑾月一颤,她抬起眼,便看到镜中的发髻上流苏摇曳,正为继续为她理着头发的白蕊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口道没事,心中仍是一阵子的慌乱难抑。
她似乎这才发现自己究竟有多恨楚氏。
不是简单的嫉妒,是恨。
她不想跟楚氏争宠,但她想看楚氏失意、看楚氏不痛快。
与太子一起长眠地下的事她明明并不在意,她心知自己并无太子与楚氏那样的情分,可想到楚氏得不到,她就觉得无比畅快。
这是为什么?赵瑾月一时也茫然不解。
大概,是想让楚氏尝尝她现在的感觉吧,那种憋闷的、意难平的感觉。
她是不是慢慢变成一个刻薄恶毒的女人了?
可她又不想那样。
赵瑾月深吸了口气,摒开了这个念头,抬眸问白蕊:“柔凌来了么?”
白蕊欠了欠身:“前头来人说公主功课还未写完,一会儿过来,开席之前准定到。”
总是功课没写完。
赵瑾月笑了笑,心说她倒是刻苦。
这大约是跟太子学的吧,太子也一贯努力上进。即便宠楚氏宠成了那个样子,也从未为她耽搁半分正事。
如果他亲自带的是沈济就好了。
沈济才需要这样上进。柔凌一个女孩子,如此扎在功课里又有什么用?还是能安于相夫教子更好一些。
前宅的院子里,柔凌其实早就写完功课了,中秋后要学的新诗也已经埋头读了好几遍,但就是磨磨蹭蹭地不想出门。
直到乳母过来催她说再不走要赶不及了,她才放下书,对着镜子自己理了理早已换好的礼服袄裙,带着宫人一并往外走。
她到宜春殿的时候,大多女眷都已经到了。门口的宦官扬声通禀了一声“安和公主到——”,柔凌便大大方方地进了殿们。
席上一众女眷都停下了交谈,目光投向门口。众人论起来都是她的长辈,可她到底身份尊贵,于是众人虽不必离席正经见礼,也都朝她颔首欠了欠身。
柔凌径直走上前去,在主位前,朝母亲福了福:“母妃。”
“快来,坐吧。”太子妃慈爱地向她招手,柔凌走上前,坐在了太子妃左边。
这样的宴席上都是长方的桌子,一人一张,座次按位份来排,在殿中规整有序地围上大半圈。不过小孩子们都还随母亲坐,沈济身为嫡长子坐在了太子妃右首,柔凌便坐去了左首。
两个孩子都乖乖地吃了一会儿,很快就吃饱了。但他们对殿中的歌舞没有兴趣,大人们的交谈他们更听得不明不白,沈济便揪了揪母亲的衣袖:“我吃饱了,能出去玩吗!”
太子妃宽和地笑笑:“去吧,让你的姐姐妹妹一道去。”
柔凌很开心,她还是喜欢弟弟的,也喜欢欢宜,只有点可惜月恒和小沈沂不在。
三个孩子便聚在一起要一道去殿外,他们的陪读也上了前,柔凌这才注意到张栖也在。
“你怎么没回家?”她打量着张栖问得脆生生的。
张栖跟她和欢宜月恒的伴读不一样,她们的伴读暂且都用的小宫女,张栖却是父王身边侍卫家的孩子,这种节日应该是会回家的。
乳母早些时候劝柔凌赶紧过来时还拿张栖说事呢,说张栖回了家,沈济今天必定闲得无聊,让她赶紧过来跟沈济一道玩。
张栖听言却没答话,下意识地扫了眼旁边几步外这微笑着看歌舞的太子妃,沈济也同样往那边扫了一下,太子妃没注意,但柔凌当然是看懂了。
柔凌皱起眉头,先生和乳母们都说过,中秋节是团圆节。她们身边的宫女宦官不回去是因为宫规,而且大多数人的家也不在京,张栖却是明明能回去也改回去,但母妃不让他回?
柔凌便道:“你想回家就回吧,待两天再回来也不要紧!你不要把功课落下就是了,不然先生要不高兴的!”
小孩子说话不会小声说,她没说完,太子妃便循声看了过去。
太子妃皱着眉,大有些不满,也有些诧异:“柔凌?”
她朝柔凌招手,待得柔凌走到她面前,她肃然问她:“你怎么自己做这个主呢?”
咦?
柔凌和她对视了一下,心道我不能吗?
类似这样的事有过两三回,头一回是她身边的小宫女病了,来跟她的乳母告假。碰巧父王当时正在屋里陪着她,就跟宫人们说,以后这类事情直接问公主。
她当时懵了一下,父王回过头来便她说:“你不要慌,这种小事你可以自己拿主意,慢慢来。如果想错了,父王日后再教你,没关系。”
看她没底气,父王又跟她说她的两个妹妹都是这样做的。她们身边的人她们说了算,父王母妃顶多帮她们把把关。
柔凌就尝试着来了。过了一阵子,有一天她去找父王时碰上一个宦官跟她前后脚进院,那宦官一瘸一拐的,柔凌身边的乳母就随口问了句:“你这是怎么了?”
那宦官说是骑马出去办差的时候为了避路上的小孩,从马上摔了下来。当下要去跟张公公告假,养一养再当差。
柔凌听到就回过头,看看他就说:“那你去休息吧,没关系,我来跟张公公说!”
乳母和那宦官当时都有点紧张,柔凌外头看看他们,说:“没有关系呀……他摔伤了,本来也不能做事情。而且又是怕伤到人才这样的,父王和张公公都不会生气!”
后来父王听说了这件事,还夸了她半天呢。说她懂事,有长姐的样子也有公主的样子,她那天特别开心!
现下母妃一这样问她,她短暂地懵了懵,接着心里便不高兴起来。
——眼前她就觉得在宜春殿里不开心,现下她做的是父王教她的事,为什么母妃还要说她,还要让她不开心?
柔凌被这种不快弄得一下子没了好脾气,张口就说:“父王让我做主的!”
赵瑾月显然一滞,离得近的几个女眷也看过来,脸上带着好奇和讶异。
太子妃锁起眉头,小声喝她:“别胡说!你父王说你能对你弟弟的人做主了?”
“父王说我懂是非,又是大姐姐,要教好弟弟妹妹们!”柔凌扬着小脸跟她顶,伸手一指张栖,“团圆节他就该回去!二弟的伴读才三岁多,都不懂团圆什么意思都回去了!那天楚母妃让人把他送回东宫交给他爹,我看见了!”
小公主说话奶声奶气,但很有气势。这种气势却弄得大家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连殿里的舞姬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乐曲也安静下来。
女眷们面面相觑,一贯和柔凌最亲近的廖氏忙打圆场:“公主来吃点心,今儿过节呢,别为这种小事惹你母妃不高兴。”
柔凌扭过头,清脆地反问她:“张栖也过节,不是吗?”
她说完没再看母亲,嘴巴因为赌气而鼓了鼓,提步走到张栖面前:“你回家去吧,没人会怪你的!如果我错了,父王会说我,但我不会怪你的!”
“柔凌!”太子妃拍了桌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妃!”
“我不喜欢你!”柔凌倔强道,太子妃一下子震住了。
“你什么都不让我做,很多事父王都说我可以做!父王还说我不用照顾弟弟!我要找父王去!”她软而细的声音里火气冲极了,说完就拉着乳母的手要往外走。
太子妃面色铁青,示意身边的宦官去挡。宦官上前,却被柔凌拽住了。
柔凌攥着他的胳膊说:“那你去问我父王,我能不能去找他!父王让我有事情随时差人问他的!”
“……”宦官为难的看向太子妃。
他不敢违太子妃的令,可现下,是太子的令压了过来。
赵瑾月惊异极了,若不是有脂粉盖着,众人一定都会看出她的面色惨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亲生女儿这样直言不讳地喊“我不喜欢你”。
她才六岁……上个月才刚满六岁!
为什么会这样?
她百思不得其解。
这件事,她甚至没有办法往楚氏身上想,因为是太子在亲自教导柔凌。
是太子让柔凌不喜欢她的?这也不可能,太子不可能这样做。
她怎么会这样让女儿厌恶……
赵瑾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燕云园设宴的大殿中,一片死寂。
一众嫔妃、皇子,连带有幸前来参宴的宗亲们都跪在地上,无人敢发出一丁点声响,每个人都一身冷汗。
“不孝子!”皇帝的怒语在殿中回荡。
“朕还没有病入膏肓!”他被火气窜得在殿中来回踱步,指着跪在几步外的儿子又骂,“你结党营私,你当朕不知道吗!”
“朕不曾责你,是念在你几年来也算勤勉,办差亦算尽心尽力!”
“朕体谅你年轻气盛急于建功!”
“可你当你做的那些有失体统的事情,朕当真不知吗!”
“孙家是怎么回事!钦天监观出的天象是怎么回事!”
“东宫的闹鬼之说是谁在推波助澜!”
“年初时朝臣们又为何指摘太子失职,你当朕不清楚吗!”
皇帝气得面色涨红,睦亲王连连叩首,却不敢说话。
皇后身为睦亲王的母亲早已面无血色,跪坐在地,浑身发软。
“如今你还敢说要为朕分忧、要为兄弟们做表率的话。你究竟是何意,你当朕听不出来?朕还没有老糊涂!”
睦亲王战栗如筛,听到此处,终于鼓起勇气为自己辩了一句:“父皇息怒!儿臣……儿臣实在没有那个意思……”
“你没有那个意思。”皇帝生硬冷笑,“你大哥是长子,你二哥是太子,轮得着你来说为兄弟们做表率!”
皇帝重重地缓了口气:“朕给你这亲王之位,是论功行赏。但你既不知足,这亲王你便不要做了!”
“……父皇!”睦亲王瞠目结舌,一众皇子亦大感震惊。
而沈晰,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此前数月,他因越来越摸不清父皇的心思而焦灼不安。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比清楚父皇不过是借机发挥,早已想惩戒三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