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中, 皇帝近来的频繁驾临似的这里的每个角落都热闹起来。
这种感觉就好像阴暗潮湿久了的地方突然见到了阳光, 霉斑在烈日照耀下迅速褪去, 深埋在土壤下沉睡的种子重新有了生机, 一颗颗地在土层上抽出绿芽。
近前侍奉的宫人们因此而变得更加殷勤, 年轻些的小宫女则不免做一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 于是每个人都在对皇后表露担忧的同时含着一些并不过分的笑容。
但此时此刻的皇帝显然无心顾及这么多。
他每日到了坤宁宫就是匆匆进殿看望皇后, 皇后病着,他哪有心情注意宫女们是不是在为他打扮?
再说,就是真要注意谁, 宫里也还有个永寿宫呢。
这日沈晰步入寝殿时皇后刚喝完药,精神看起来尚可。他坐到床边,问了几句衣食上的事宜, 白蕊一一答过后便告了退。
夫妻两个一如既往地容易陷入安静, 沈晰沉了沉,问皇后:“今日觉得……还好?”
“还好。”皇后靠在软枕上点点头, 也努力寻了话来说, “贵妃快生了吧。”
“是, 至多还有两个月。”沈晰说。
“臣妾这身子……”皇后缓了口气, “到时大约也难去贺她了, 皇上代臣妾道一声恭喜。”
沈晰点了头, 空气稍稍地又静了那么一瞬,他道:“这些事都可以放一放。你病着,太医说你不宜思虑过重, 做些随性的事为好, 这些礼都是虚的。”
皇后含着笑应了,但心里自只是一听。
“做些随性的事”,这话她从前也不是没听过。在家的时候,长辈们偶尔也会说让她们松快一些,做些随性的事。
但其实她们哪有什么随性的余地?真由着性子干了出格的事,不一定要怎么挨教训。
她那位堂姐就曾去草地里抓蚂蚱、爬树上掏鸟窝,不该读的书也不知读了多少,哪次被发现了没挨罚?
所以赵瑾月早就习惯了应付这样的客气话,对方这么一说,她这么一听也就过去了。
但有点让她出乎意料的,皇帝认真地提起了建议:“想不想去后头的景山走走?放放风筝也行。太医说你身子虽弱,但只要别累得太狠,走动走动是有好处的,朕可以陪你去。”
皇后不由一愣,皇帝继续说:“贵妃还给了些有趣的提议——你要是想看比武看赛马,都可以传侍卫过来。坤宁宫地方不够,但太和殿前很宽敞,你坐在殿檐下看也不会吹着风。”
楚怡提这主意的时候有点犹豫,沈晰初时也觉得不太合规矩。后来两个人一深聊,倒互相说服了对方也说服了自己,觉得规矩有什么的!
——皇后是一国之母,而且又病重了,违点规矩让她顺心一点是什么大事?再说只是看比武看赛马而已,又没给她搞个酒池肉林。
但皇后脸色都白了两分,哑了半晌,开口道:“这不合适……”
“不逼你,看你自己的意思。”沈晰温声说。
皇后又木了会儿,似乎明显地松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跟他说:“臣妾不去。”
这事儿于是就姑且做了罢,结果晚上沈晰和楚怡躺在床上闲聊时提起来,楚怡一脚踹了过去:“你是不是傻!”
“咝……”他不满地轻一拍她,“大着肚子还这么凶!”
楚怡扶着肚子翻成侧躺,认认真真地给他上课:“皇后说不去你就真不管了?她从头到尾说她不喜欢、说她不感兴趣了吗?”
沈晰陷入沉思:“……?”
“她说‘这不合适’‘不去’,这和她不喜欢不一样!”楚怡斩钉截铁道。
她一时觉得他当时一定是突然情商下线,因为他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问题。后来想想吧,可能也不怪他……因为她想要什么都跟他直说!
沈晰又沉思了会儿:“你说得有道理。”
“那当然有道理!”楚怡边说边给他出主意,“你就先把这事儿办起来,邀请皇后去。皇后要是怕不合规矩,你就再多叫几个嫔妃一起——这时候如果皇后还说不去,那就是真的不想去,这事就了了也行!”
沈晰继续沉思着。
楚怡凶巴巴:“听懂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他连连点头,她冷哼了一声,再度扶着肚子翻身,翻成背对着他的姿势睡了。
……小悍妇,好意思给自己讨个婉字当封号!
沈晰瞥着她腹诽,过了会儿,又没脸没皮地凑到了小悍妇背后:“哎,睡着了吗?”
楚怡:“干嘛?”
“那个,我按你说的办。”他的手在她胳膊上攥了攥,“你一起去?”
楚怡扭头乜了他一眼:“我去干什么。”
“你看,不是还要多叫几个嫔妃一起吗?”他诚恳道,“我怕你不放心我啊!”
“……”楚怡憋了两秒,扑哧笑了,又抬手嫌弃地推他的脸,“行行行,去去去!但是我去就得赌钱玩,干看着没劲!”
沈晰这回轻松了,边笑边答应她说没问题,咱赌个大的,让各宫都下注,一两银子起,最高可以预支三个月的俸禄押上去。
楚怡挺乐,发出了大魔王一般的哈哈大笑,说自己要把各宫的钱都赢回来,然后好好的骄奢淫逸一把。
于是五天之后,各宫嫔妃就一起饶有兴味地聚到了太和殿前看比武。
然后大家一起眼看着贵妃娘娘输了整整三个月的俸禄。
与贵妃交好和妃云氏不厚道地趴在贵妃肩上笑了,素来看贵妃不顺眼的嫔妃们发自肺腑地也笑了。皇后忍着笑,打圆场说:“贵妃有着孕,本宫给她把这钱补上。”
但皇帝拦了她:“愿赌服输。再说这主意还是贵妃出的呢,她就没安好心,打算让你们都穷一把来着。”
楚怡悲愤得顾不上仪态,哭唧唧地抱着身边的漆柱:“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还是北京ktv里开头必须放一遍的普法歌曲唱得好啊——拒绝黄,拒绝赌,拒绝黄赌毒。
不过有人惨输就得有人赢钱,谁赢了?一群皇子公主赢了。
五个小屁孩下注下的是同一个侍卫,看起来最瘦的那一个,一干嫔妃都没押他。
押这个人是沈济出的主意,他说:“你们看,他虽然瘦,但是最年轻,却和别的侍卫官位一样,这说明他厉害啊!没准能赢!”
结果他们就真赢了,好几百两银子。在婉贵妃哭唧唧的同时,他们正在欢呼雀跃地分钱。
皇后虽然也输了,但心情看起来着实不错,大方地着人赏了侍卫,还打趣楚怡:“贵妃不看个赏?”
楚怡神情虚弱:“那臣妾可得跟您借钱了。”
皇后宽和地颔了颔首:“好说,一个月三分利。”
“……您这是抢钱啊!”楚怡嗓音嘶哑,心说我可是来陪您玩儿的!为什么陪玩儿还要遭受经济损失!我也太惨了!
最后,众人乐融融地散了。赢了钱的月恒和沈沂跑在楚怡跟前蹦蹦跳跳,气得楚怡扶着腰骂他们:“加功课!告诉先生,都给我加功课!”
沈晰笑喷,快走了两步跟上去扶住楚怡,怕她骂来劲了闪到腰动胎气。
楚怡还真一路都气哼哼,步辇也不坐,就气势汹汹地自己走。回到永寿宫,到底是有点把自己累着了。
怀着孕,累着就睡呗,她便哈欠连天地躺到了床上。
沈晰在旁边推推她:“进去点,我也睡会儿。”
楚怡把手脚一伸:“我不!我输钱了!我要摊平了睡!”
“行行行,你输钱了你最大。”沈晰嗤笑着离开,打算去罗汉床上躺会儿。走到跟前还没坐下,看到张济才进了殿。
张济才在他的目光中躬了躬身,又继续往前走,到他面前禀话:“皇上,出了点事。”
沈晰边落座边问:“什么事?”
“适才下奴按您的吩咐送皇后娘娘回坤宁宫,碰巧了看见个宦官鬼鬼祟祟地正要往坤宁宫里头去。下奴怕他冲撞了皇后娘娘,赶紧叫人按了下来。结果吧……”张济才顿了一下,“从他身上搜出来两本书,不是翰林院出来的,宫门处也没有记档。”
“书?”沈晰皱了皱眉头。
宫里头看书的人不少,时常会有书进出,其中大部分是从翰林院送进来的。其余的,若嫔妃有兴趣差人从集市上寻几本、或者让娘家送进来几本也不是不行,在宫门处让人细细查过几个档便是。
这也不为别的,主要是为安全,不然万一有人弄些什么反书进来怎么办?像楚怡这样的看个热闹也就罢了,但万一有不和上头一心的人看了被挑拨了,闹出点弑君的事可就不好了。
沈晰便问了句:“什么书?”
“《贞观政要》。”张济才说着心下一琢磨,又着补得更严谨了些,“哦……下奴从封皮上瞧着是《贞观政要》,至于里头的内容有无问题,还得让宫正司过目了再说。”
沈晰点了点头,又问:“那宦官怎么说?谁让他寻的书?”
“……他是坤宁宫的人。”张济才躬着身,“现下人还在审,不过方才问话的时候,他指天发誓说是皇后娘娘让他寻的。”
皇后?
沈晰大感意外:“那皇后自己怎么说?”
“皇后娘娘没说什么。”张济才道,“皇后娘娘说乏了,想回去休息,下奴便只好先送皇后娘娘回寝殿。不过下奴瞧着……”
他谨慎地打量了一下皇帝的神情:“皇后娘娘不是事不关己的模样,似是有些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