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数日, 赵瑾月如约没去搅扰安珏。安珏在狱里的两个月里自尽了十四次, 她现下可不敢招惹他。
但她也没闲着, 当皇帝的日子比皇后要忙得多了。
朝中, 有一堆政务要她料理。让赵瑾月觉得很新奇的是她竟然真的知道如何料理。
曾经那些让她绞尽脑汁都看不懂的政书此时她都已凭借“记忆”无师自通, 各种大事小情信手拈来。偶尔有那么一件两件不好定夺的大事, 召集官员来议一议便是, 一切做起来轻车熟路。
后宫,赵瑾月怀着一种探索式的心态,体验了一把帝王坐拥三宫六院的快感。
她一连翻了几天的牌子, 每天都翻不同的人。每每这么做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疯了,又或有些怀疑现下在拿主意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赵瑾月”在左右她的想法, 总之在冷静下来的时候她总是不太理解自己为何会这样。
在她内心深处, 她还是觉得这样的生活是不正常的。
但事实上,假若楚怡或者某个其他来自于未来世界在这里, 可能都很能理解她的想法。
——人在憋闷太久之后突然被放开, 总难免会疯上一阵。
其中大概有一半原因是真的让自己放松, 另一半是因为叛逆。
所以很多从小学到高中都很听话的学生到了大学开始疯狂打游戏逃课——当了那么多年的好学生, 谁不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这样爽啊!是从前从未体验过的爽啊!
而且在她的潜意识里, 她也或多或少地羡慕沈晰和楚怡的感情。
以前她只有沈晰一个夫君, 沈晰不喜欢她她就没办法了。但现在她在面对那么多人,她有了无数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人的机会,换做是谁都会想试试看, 也理所当然地可以试试看。
她也想过自己的鸾政殿侧殿里还有位被废黜的元君, 或许可以重修旧好一下。可想想他先前经历过的事情又觉得这事太难,远不如找一个没伤过心的人来得容易,后宫便自然还是首选。
两种情绪结合在一起,赵瑾月头几日觉得无比痛快。就像一匹自幼被圈在马厩里的小马驹突然见到了草原一样,她新奇地探索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但几日之后,她就觉得乏味得狠了。
那些男人对她过于小心恭敬,弄得她在和他们相处时也放松不下来。
她也因此而明白沈晰为什么喜欢楚怡了,楚怡这个人表面上的规矩过得去,但心里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对沈晰也没那么毕恭毕敬。
坐在九五之尊的位子上,不缺对他恭敬的人,但缺能好好说话的。
赵瑾月心情复杂,觉得这大约就是高处不胜寒。
是以她很快就对后宫没了兴趣,宁可将大把的事情花在政事上。当然,牌子还是隔三差五地会翻一翻,正所谓由奢入俭难(……)。
如此过了一个月,赵瑾月差去安珏身边的宫侍来回了话,说安常侍能下地走动了。赵瑾月松了口气,打算去侧殿看看他,又谨慎地先问了问具体的情况,比如他有没有提及什么在意的事,又或有没有什么要当心的地方?
她这么个问法弄得那宫侍好生苦思了一番,最后回道:“常侍平时一日里也不说几句话,下奴也没看出什么。就是……常侍睡觉总不□□稳,有点动静便会惊醒,安神的汤药也不太顶用。”
赵瑾月点点头,心里不由一声长叹。
她能想到他为什么会这样。在牢里的那两个月大约都没有安稳觉可睡,旁边一有动静多半就是又要去受审,换做是谁出来后大概都难以缓过来。
“朕去看看。”她说着便起身向侧殿走去。
推开门的瞬间,直灌而来的寒风令赵瑾月一愣。
她不由在门口滞了一下,转而注意到是正对着门的窗户开着。
站在窗前的人也滞了一下,而后一弹指的工夫,他便跪了下去:“陛下。”
“怎么在这儿站着。”赵瑾月锁起眉头,几步走过去便关窗,关好窗户又转回身来扶他。
四目相对的一刹,赵瑾月扶在他腕上的手一紧。
他怎么……
她有点惊异地多看了两眼,一时很有些不敢认这是一个月前见过的那个人。
那时他瘦脱了形,感觉就是一张布满伤口的皮囊包着一把枯骨。眼下也不算完全养回来了,却也已十分好看。
平心而论,她不能说他比沈晰更好看,因为他们截然不同。沈晰身上有那种命中注定的帝王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仪他是没有的,但他比沈晰多了一份超脱的仙逸。
尤其是当下,他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风姿卓绝得不像尘世间该有的人。
赵瑾月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就算是这些日子“熟悉”了这里的后宫,也依旧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她竭力地回过神,但心跳仍是乱的,便下意识地用偏于淡漠的声音来掩盖这份心慌:“听说你好些了。”
“……是。”安珏打量了她两眼,颔了颔首。
赵瑾月此刻才算完全续上思绪,咳了声,又说:“才刚好些……别这样站在窗前吹风。”
安珏没有接话,赵瑾月在心神混乱中也不敢和他对视,她避着他的目光,视线在刚关上的窗子上停了停,意识到了外头有什么。
——这里是鸾政殿的侧殿,从此处看出去,外面是一方铺着青砖的空地,两丈外就是宫墙,并没有什么可看的。
她便有些局促地又说:“再说,这儿也没什么可看的……你若是觉得屋子里闷得慌,不如索性多穿些衣服,出去走走。”
他明显地诧异了一下,却摇头:“不了。”
赵瑾月想起了自己病重时沈晰和楚怡变着法地邀她看比武的事,便换了个说法:“陪朕出去走走?”
他眉心微微一跳,又摇头:“臣不想去。陛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赵瑾月哑了哑,也摇摇头:“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你。”
安珏一声嗤笑。
赵瑾月瞧出了那股讥讽,也知道他在破罐破摔。
也是,她没什么理由让他信任,也没法在那些事后让他相信他真的还能好好活着。
赵瑾月觉得懊恼无比,原来无法交流能让人如此痛苦!她理解了沈晰,但她没法像沈晰一样转身去见别人。
在她和沈晰之间是她自己的问题,沈晰不欠她的,也尽力过了。
但在她和安珏之间,她是那个“系铃人”。
赵瑾月不得不思索着做一下变通:“好吧,那朕跟你说实话。”
安珏长睫微颤,继而抬起了眼帘。
“两国交兵,你的命是肯定留不住了。这些日子朕想了很多事,觉得相识一场,总该让你走得舒坦一些。”她道。
安珏情绪没什么波动,点了点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所以你……”赵瑾月抿了抿唇,“若让你说个遗愿,你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安珏沉吟了会儿:“什么都可以么?”
赵瑾月颔首:“只要朕凭一己之力能做到就可以。”
换言之,他想让她撤兵是不行的。倒不是她对这盛国有了多少责任感,而是因为这回实在是他虞国先起的兵,她若此时要盛国撤兵恐怕是要被朝臣骂死。
安珏端然听懂了她的意思,抿着笑又沉吟了下,跟她说:“臣想跟陛下一起用个膳。”
赵瑾月一讶。
“可以么?”他追问,她赶忙点头:“今晚便可以,就在你这儿用吧。”
安珏应了声“好”,从容得好像只是简单用个膳。
赵瑾月被他弄得心里难受得紧,鼻中也一阵阵酸涩,一时间实在没办法继续面对他,便推门离开了寝殿。
晚膳自是照着安珏的喜好备的,来自于另一个“赵瑾月”的记忆并没能告诉她安珏爱吃什么,但好在膳房有些记载。
赵瑾月觉得这种类似于“断头饭”的用膳原由他大概会有些话想说,便没留宫人在屋里,但在两个人一并坐下来后,屋里却安静得犹如无人之境。
最后还是她撑不住说:“用膳吧。”
两人先后拿起筷子,她夹了个醋溜丸子搁到碗里,与此同时,安珏送了一筷子油菜过来。
赵瑾月看向他,他却没说话,自顾自地也吃起了面前的菜。她就一次将两样东西都吃了,又舀了一勺蛋羹来吃。
他又夹了两根芹菜送到她碗里。
赵瑾月不爱吃芹菜就搁下了筷子,笑说:“你吃你的好了,给我夹菜还净夹素的,怕我抢你的肉吃么?”
安珏轻轻笑着:“陛下素喜荤食,吃肉还用臣来夹么?”说着他跟成心叫板一样,又送了几根芹菜到她碟子里。
赵瑾月挑眉看着他,他静了会儿说:“陛下不爱吃这些东西,日后也多少吃些。不然宫人不敢劝不打紧,嘴里起泡疼起来还是陛下自己难受。”
赵瑾月被这说遗言般的口吻说得窒息:“你……”
“臣不说了。”他吃了口鸡丁,她瞅了瞅眼前的碟子,到底还是把那几根芹菜夹起来吃了。
之后一整顿饭都用得很平静。她本以为他怎么也会说点要紧的事情,结果断断续续说得都不过是些零散小事。
比如劝她多吃菜,比如让她少吃辣。再比如睡前少吃甜的,免得反酸不舒服。
他说这些的时候并不在意她给不给他反应,只是目光淡看着桌上的菜自顾自地说。
他也提了提宫里的事情:“后宫要争,陛下决断一二也就是了,不必真费心为谁难过或者生气。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说出来的话究竟有几句是真的也说不清。”
赵瑾月无声地给他夹了一筷子鱼,他道了声谢,又接着自言自语般地跟她说:“至于若凌……她还小,陛下给她换个父亲,过些时日她就不记得臣了。臣只求陛下别为臣的事迁怒她,好歹也是陛下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他不这么说,她都忘了现下了皇长女是他和她生下的了,同时拥有两个人的记忆常让她的脑子有点乱。
“我有什么可迁怒她的。”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不过她若是一直记得你呢?”
安珏沉吟了会儿:“那就跟她说,臣罪有应得。”
赵瑾月没说什么,轻松点头:“行,也是个办法,这样她便不会恨朕了。”
安珏嗯了一声。
“那你呢,你恨朕么?”她问。
“一直是陛下在恨臣。”他复又笑起来,“臣只顾着翻来覆去地想弄明原因,倒未深想过自己恨不恨陛下。”
“……那你还是别想了。”赵瑾月道。
他稍稍地怔了下,接着被她这样的反应弄得想笑:“陛下怕什么?”
赵瑾月道:“当然怕,你若这样深想下去发现自己恨我,日后找我寻仇,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安珏愈发哭笑不得:“臣以为陛下是不信神鬼之说的。”
“是不信。”她点头,“可活人真刀真枪地寻仇总归还是要怕的吧。”
“?”安珏打量起她来,眼中满含探究,显是想看懂她到底什么意思。
“我没打算要你的命……”赵瑾月避开他的视线,局促地自己夹了口难吃的芹菜来吃,“白日里那话是骗你的。”
安珏深吸了口气,皱起眉头:“那陛下怎么……”
“我就是想让你放松点,把想说的话说了。”赵瑾月低着头,看着颇有些垂头丧气,“不然你总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我说什么你也都不信。”
“……”安珏一时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
赵瑾月从鱼腹上撕了块肉夹给他:“你方才说的我记住了,你还有别的要叮嘱我么?”
“……没有了。”安珏嗓音发哑,好似阵脚有点乱。
“那用膳吧。”她说,“明天一道去看看若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