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确是存在的。
藏书阁在八风之府右院。他从回旋走廊拾级而上,到了第二层,看到无数道书柜陈列,沉寂的书卷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头发漆黑如墨,稍长的发梢触及肩头,额头被长长的刘海覆盖,一双眼睛若隐若现,眼睛显出出来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瞳孔边的纹路呈十二颗细小的黑色结晶,犹如指针上的刻度,静静回转。
他行走在浩瀚的书海里,目光从高高的书架上逡巡而过。他从书架上拿了本书,然后坐在一边的桌椅前,手中还拿着纸笔,一边看一边记在纸上记录。
太阳的光芒从他聚精会神的眼神中走过,逐渐明亮又逐渐昏暗。
像是经过一次轮回。
日薄崦嵫,霞光升起,桌子上的书换了一本又一本,笔记做得整整齐齐,他看着最后一本书,很久没有打开。
封面是簇新的,上面书写了六个字,《克罗诺斯族长简史》。
克罗诺斯,是极为神秘的一支灵族。
只有对时间术法有惊人成就、并深孚众望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一族之长。
阁楼里是许久的沉默。
直到一滴眼泪倏然打在封面上。
眼泪是酸涩的水,水无孔不入,而封面是纸,泪水自然而然会从纸上漫漶开来,将封面上的字洇湿。而在某个恰当的时机,某个恰当的人看到恰当的东西。时间与物质适逢其会、眼睛后的泪腺神经不由自主抽搐、涌出触景的悲伤。
左手从怀中摸出一条紫水晶的项坠,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
右手中的笔在记事本上来来回回,写下两个字。
师傅!
人的一生碰到太多悲伤,每一次被勾起的回忆都刺痛着心。心脏没有七窍玲珑,只会千疮百孔。
我们承受不可避免的经历,那一幕又一幕的回忆,就是你痛苦的往昔。
如果这一滴眼泪可以穿透时光,如雨水回归天空,落叶飞上枝梢,潭水回归瀑布,心口口处流出的血倒涌回胸膛。
如果这滴眼泪可以落到那个白衣男子的身上……
那个男子有着出神的风度,完美的容貌,优雅的笑容,悲悯的目光。他昂贵的银白色长袍松松散开,与雪同色,片尘不染。他的头发雪白,凌乱铺开,似乎无穷无尽,连绵不绝。又似乎在不断生长,让人不由怀疑这些发丝无限蔓延后,便能够次第铺满整个世界。
东风无力哀叹,百花自惭形秽。他来的地方,花应该有千束,星宿应该棋布,鱼龙应该曼舞,香尘应该满路。
“疏影,请替我,守护这个世界……”
靖雪以为她眼花了,可第二天的早上,她又看到那个少年。这少年也不说话,甚至跟没有看到她似的,从她的花圃路过。
靖雪刚刚想问他是谁,这少年又神出鬼没的消失了。
她气得跺脚。
难道又是眼花了?
她怎么可能会眼花两次?
她正在思来想去,忽然一张脸出现在面前。靖雪直接惊得后仰,身体顿时失衡。白衣少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倒很有礼貌,“对不起,吓到你了。”
靖雪闪电般抽回了手,“你是谁?”
少年从地上捡起一片枯萎的花,这是她昨天用剑气割掉的,她客意吩咐下去不许宫女们打扫。
白衣少年把花瓣放到阳光下,“看!”
看,看什么?靖雪莫名其妙,他要我看什么?看阳光?看枯萎的花?靖雪羞愤交加,他到底要她看什么啊?
少年眼神朝下示意。
靖雪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到自己单薄的雪白长裙,她顿时脸红,“你看哪里?”
少年皱眉,“我是说看你脚下的影子。”
影子?
靖雪真搞不懂他在说什么。白衣少年拈着花,也不解释,就瞬间消失了。靖雪抱头蹲在地上快哭出声,那个人怎么又不见了?难道又是她眼花了?还是见鬼了?见鬼也没什么可怕,可那个人……
第三天早上他又来了。
靖雪昨天想了一晚上,终于想明白问题所在,她要拿下这少年问个明白。所以今天一见面,她就使出风莲之剑向白衣少年刺了过去,并娇喝一声,“别动,再动我杀了你。”
可他又消失了。
可怜的靖雪抱头痛哭,忍不住抓狂。
这时一名龙袍男子走到她身边,男子剑眉星目,高冠博带,气度不凡。他过来的时候,地上的残花都纷纷卷起退避。
因为皇的威严,不允许它们接近。
风帝。
靖雪不想要看到这个男人。
吴风似乎知道些什么,淡淡道,“别怕,那个少年只是有些胡来。”
靖雪吃了一惊,原来父皇是知道那个少年的么?她问父皇少年的来历,身前御宇中原的男子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究竟来自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有用的人。”
这是嘉许。
靖雪脸色冰冷。
父皇野心勃勃,工于心计。
毕竟是他的女儿,她多多少少能够从日常的行为举止,找到父皇内心的蛛丝马迹。父皇是一个优秀的棋士,能够纵观大局,举重若轻。那个少年,恐怕就是父皇手中一枚有用的棋子。
这些日子白衣少年也不再神出鬼没,倒循规蹈矩从她面前走过。
她也就一日又一日地看着他走过。
他来府中月余,每一天都会去藏书阁,风雨无阻。藏书阁里也只有书,他肯定是过去看书的。
极瑶州盛产奇花,又称花之州。靖雪托人从那里带回一株圣王曼陀罗,雪白的曼陀罗像是一朵小小的收拢而起的喇叭,还只是柔弱的花蕊,在风中,它的枝茎轻轻摇颤。而风是漆黑的,宛如夜色,将它吞没。
她眼睛里的八风瞳纹细微转动,像是缓慢流转的旋风。
白衣少年行走在早晨的花圃小径,迅速路过。
他眼睛里的流光瞳纹缓缓旋转,像是记录时间的刻度。像十二颗星辰拱起一轮漆黑的月亮,这月亮比夜色还要黑暗。
她观望着他。
父皇说他年纪轻轻,心思缜密,是难得的人才。
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从第一次相遇到如今已经有三个月了,他们没有一次正式交谈过。
有一天她走进花园,看到这少年就在花圃边,他手中拈着一朵雪白的花,眼神茫然困惑不解。
那是她精心放在花盆培育的圣王曼陀罗,含苞三个月,前些日子刚刚开花,她呆住,这少年竟会做这种没有教养之事。
折断圣王曼陀罗,这是对花圃主人的不敬!
她脾气不好,常年孤寂,使她的性情也有些许的乖戾。
他回头看着动了杀气的女孩,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一只灰色狸花猫趁机灰溜溜地跑掉,往粉墙上一跳,就消失不见踪影,其实罪魁祸首是它才对啊……
可这个时候辩解是很苍白的。
所以他不想辩解。
术法。
术有法则成规。
靖雪手中幻化出无数片风,凝聚成一柄风莲之剑。庭院残花满地,被风拂起,清风徐来,剑气交加,花叶破碎,晴天化作霹雳,涌动的云层破开一线金光。
所有的风,尽归于剑势。
风寒花飘零。
剑气滔天而起,向白衣少年划去。
白衣少年抬步,漫天飞花蓦然静止,剑气也随之沉寂,不再呼啸。
靖雪惊骇,因为她发现无论是剑气、飞花、落叶、白云,全部都停了下来。仿佛那少年一抬步,便使天地寂静,万物沉默。
她看着少年拈着一朵雪白的曼陀罗,笑容苦涩无奈,“花圃里的花,都是你种的?”
她也动不了,气愤地说,“你等着,我一定找人收拾你。”
“只是一朵花而已,何必这么看重?”少年将曼陀罗递到她的面前,“大不了,还给你就是了。
她几乎要哭出来,“还给我?都折断了,你还给我它也活不了啊?你知不知道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找了十八个人,一个一个转述嘱托下去,才将这朵圣王曼陀罗带回来?你知不知道这朵花的来历,这是极瑶仙人亲手栽植的圣物,全中原大陆,也只有极瑶神殿才有那么几株,每一株都价值连城……不!简直是无价之宝。”
他淡淡地笑,“过了花期,这花还是会枯萎,被我折断,也不过早了几天而已。这也是它的命数使然,你再神通广大,也不能干涉它的命运?”
那无形的限制突然解除了。
她坐在花圃的台阶上,愤愤不平,“强词夺理,说什么命运,这是我的花……我才不相信什么命运,父皇也说,不要轻易相信所谓的命运。”
少年与她近在咫尺,“你们不相信命中注定这回事,其实是命中注定,你们要做一个不相信命运的人。”
她听得一怔,“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