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存在的时间并不长,因为那本来便是虚无的灵魂之火。当它完全渗进疏影的灵魂之中,便从现实的世界里彻底湮灭了。
千结树下,疏影身上的火焰逐渐消失,他全身上下的衣着没有一点破损之处,依旧白衣落魄,身形萧疏。
的确,他的身体没有一点伤痕。
他一动不动,眼神茫然,静静转身抬头,看向那茕然立于月光下的千结树。
千结树更像是火树银花,灿烂辉煌,它奇异的花朵均呈红线,错综复杂,缠绵了巨树的每一个角落。
灵泽神色大变,骇然退后,莫名其妙地惊呼,“你,你怎么还能动?”
疏影没有看他,只是仰望着巨大的千结树。
它盛开的时候,月光都为之黯然,夜色都不禁仓皇悲伤。
只是,没有人看到他眼底有蓝色的火焰在跳动,那是灵魂在忍受焚烧的痛楚。
灵魂深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人的灵魂,就是一个人的世界,而在他的世界里,有一个小小的,苍白的,影子。
他旁若无人,静静道,“我只想许一个愿望,如今这株树已经开了花,就是我该许愿的时候了。”
当着几个人的面,他闭上了眼睛。
灵泽还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中的魅伤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疏影硬生生承受他这一剑之后还能安然无恙,似乎没有一点痛楚都没有。
但他不知道,疏影的灵魂深处是痛的。
蓝色的火焰在焚烧着他的世界,可却无法焚灭世界尽头那个小小的身影。
疏影怔怔地看着千结树,它像是一朵盛大的血红烟花,在他的梦里盛开,一盛开就长满了整个梦境。
每一丝每一缕,都像是梦的织线。
谁在冥冥之中,编织着谁的梦?
将他束缚在那绯红的茧蛹里。
“暗香……”他低低自语,“暗香……你的将来,一定是幸福的。如果这棵树真的灵验,那么你就一定会幸福的。”
这是他灵魂深处的牵挂,即使一切都被燃烧殆尽了,也不能湮灭。
他从一个世界踏入另一个世界,但心中的牵挂却留在了原地。
牵挂留在哪里,哪里就成了家乡。
靖雪远远地看着疏影。
这个少年时而疯癫,时而悲伤,让她很难接受他那前后的变幻。
只是恍然间,她觉得这少年的身影有些似曾相识。
“这万千子民,有我么?”
她似乎又听到一个自嘲的笑声,在向她殷殷述说。她走近疏影,要看看他的脸。灵梦好奇地看着仍在震惊中没有醒来的灵泽,她的瞳纹逐渐消失了,眼神里蕴含着一抹嘲讽。灵泽是曾是十州之乱‘飞天’统帅,被凌血一剑葬送了他的前程。
随后十州之乱平复,风帝感天恩浩荡,下令大赦,许多参与反叛的官员大多官复原职,而他本来就是玄华神殿的祭司,被司女天官选进敬神祠,成为灵泽祭司。
叛军的统帅,却甘愿降服。
灵梦看不起这种人。
疏影的衣衫上是缕缕缠绕不解的红丝。
这红丝是否能连接到时空的另一头?
能否让暗香感受到?
他蓦然回首,满面哀伤,看着正好走过来的靖雪,没头没脑就开口,“当初你我媒妁之言,父母之约,而今我家道中落,命运多舛。你就抛弃了我,是吗?”
靖雪看着他清奇瘦削的脸颊。
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她皱起眉头不去听少年在说什么,心里有些失望。
好像不是他?
她以为,自己如果再次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一定会认出他的。
可她不知道,也许当你希望的那个人站在面前,你却认不出他。
疏影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靖雪一时出神,任由他握住。他没有注目于她,只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庞,眼神执着而坚定。
然后,泪水凝聚眼眶,划过他的脸颊。
继而这眼泪如江水决堤,滔滔不绝。
他在眨眼间,成为一个被情所伤,被世人抛弃一脚踢开的孤魂野鬼。只能孤单地躲在一旁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望着满天月光失神。而月光就落入他的瞳仁,眼睫的每一次轻微战栗,都是因为一个充满传奇的爱情。
他的神,为爱所失。
这无尽的哀伤是千年未有的疼痛,几万篇史诗都无法承载。
因为,是因为她。
他凝视着靖雪的脸庞,就宛如落魄的诗人凝视着心中爱慕的女子,声音柔情似水:“你真的,就不能给我一次爱你的机会?”
靖雪终于回过神来,“你在说什么?”
疏影伸出一只手,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抚摸到靖雪脸颊的时候,突然从旁飞来一声咪呜的猫叫,一道灰色的影子蓦然跳到他的手上,疏影大惊失色,连忙倒退,一只猫在他身上来回乱蹿,疏影开始手舞足蹈,与那只猫纠缠起来。
靖雪愣了愣,那只猫好像是她留在八风之府的狸花。
半晌,疏影冷笑,倒提着狸花猫的尾巴,“就你也想攻击我?”
这只猫……
靖雪脸色苍白,指着他手中的猫,虽然不知道这只猫到底为何会一直跟着她,但内心总有个声音告诉她,这只猫对她很重要。
她祈求道,“放开它?”
疏影凶态毕露,两手卡在狸花猫的脖子上,叫道,“这只死猫,居然敢抓我?我掐死你。”
靖雪冲上去甩了疏影一巴掌,“放开它!”
疏影捂着脸,怔住了。
小猫从他手中落到地上,走起路来晕头转向。靖雪紧张地抱起它,随即满眼怒火,瞪着一旁的疏影。
这只猫对她很重要。
她一直都这么觉得,这只猫,可能牵扯着她曾失去的记忆。
似乎曾经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将这只猫交到她的手上,所以她不想见到它受到任何的伤害。
纵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但她似乎还记得有个人嘱咐她,一定要好好地照顾这只猫,不能让它受到半点伤害。
可这个疯子一样的少年竟然要掐死它,靖雪气愤不已,秀眉颦蹙,握紧了手指,走到疏影跟前,抬手又是一个巴掌。疏影被她打得直后退,慌忙叫,“你别过来啊,你过来我喊人了啊……”
啪!
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疏影一手捂住脸,一手指着她的脸,“你这个泼妇,我不跟女人动手的啊!”
啪!
“你再打我可还手了啊!”
啪!
“你真——”
啪!
疏影一连被煽了几个清脆的耳光,在不断地后退中忽地停步,冷冷道,“够了。”
靖雪左手抱着狸花猫,抬起右手正要再打下去,突然看到了这少年凌乱发丝后的眼睛。那是一双沉静的眼睛,并没有愤怒,没有紧张,没有慌忙,没有祈求,只是安静到了极致。靖雪突然伸出手去拨他的头发,她实在想看清这双眼睛的全貌。疏影一把抓住她胡来的手,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要谋杀亲夫啊你?”
这是调戏与嘲弄。
靖雪眼色一变,动了真怒,冷冷道,“你这人真是下贱。”
然后疏影惨叫一声退后几步,捂着胸口的指间渗出血来,一道风剑瞬间刺透了他的心脏,靖雪手中又一道风剑凝结,再度向疏影刺了过来。
灵泽回过神来,随即吃了一惊,那少年能挡得住他那一剑而浑若无事,靖雪公主岂是他的对手。他正想出口阻拦,靖雪又一剑刺中了疏影。
疏影没有躲,被一剑刺得实实在在。
靖雪手中的剑完全是由风所幻化而成的,一剑刺出不留任何痕迹。疏影的身上被戳了几个窟窿,血汩汩地流出。
他完全不在乎。
只是看着靖雪。
他慢慢地倒在血泊里,气若游丝,“其实……谋杀亲夫,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剧情啊……只是可惜,杀我的不是一个妖娆的美女,而是一个黄毛丫头。”
“疯子。”靖雪不再刺他,抱着狸花猫站到一边去了。
疏影眼神恍惚,看着她模糊的身影。
疯子?
我的确是个疯子……
这全身被刺伤的滋味可真不好受,真疼……
算了,愿望也许了,今天的月亮可真圆呐,八月十五,呵呵……
灯幢照亮的小路前多了一个青衣男子,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等疏影倒地之后,他毫不忌讳地走入千结树的禁地,随手拖起疏影千疮百孔的身体。微笑让他的眼睛弯起来,唇角上扬,“两位祭司,靖雪公主,这孩子是我的生徒,还请你们放他一马?”
靖雪的手有点颤抖。
她生平第一次这么气愤,那个少年,实在是太无赖了。
她与两位祭司同时抬头看着凌血。
这个青衣讲席的笑容怎么看都很苍白。
但他笑起来的时候,没有几个人愿意违背他的意愿。
灵泽收回了剑,同时收拢心神,他眼神复杂地盯着凌血,峡谷那一战是他生平少有的奇耻大辱。但现在,他还不能报仇。
他意兴索然地叹息,“此子冒犯了公主,一切听凭公主发落。”
公主恨恨地看了疏影一眼,但仍然矜持着不发作,轻柔地抱着怀里受伤的狸花猫,点了点头。
凌血是父皇的昔日同窗,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哪怕他们是帝都而来的贵客,也不可以。
凌血扛着不醒人事的少年走在学院四通八达的路上,两旁是一片片房屋楼阁。月光落在他的肩膀上,仍然掩饰不了他那奇异的笑容。
这个笑容有一种无法言喻,只可神传的寒冷。
比冬天的月光还要冷。
那,究竟是会有多冷呢?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副模样。
无法改变,是因为无须改变。
少年求学的时期,正逢举国内乱。他跟随师兄,为了国家几番出生入死,同窗与朋友死伤无数。
他握着一柄雷灵剑,从满地血腥中爬出。
那是他同学的血与敌人的血。
被鲜血浇灌的他疲惫,心力交瘁。那个时候,他仰天而视,漫天的阳光支离破碎,身边的草木仍旧葳蕤。朔风却不合时宜呼啸地吹,尸体在面前无情地堆累,然而悲伤与怀恋不能飘飞,剩下的人只能选择在遗忘中饮醉。
所有的挚友,几乎全部在那一场战役中死去。
只有他与师兄活了下来。
阿罗与凤凰,都已不在。
都已不在。
走在思念的尽头,才终于明白,他们早已不在。
凌血总是告诫自己的生徒,要不惜一切杀死敌人,因为这样你才能活下来。但他又说:同学之间应该互相友爱,因为他们,是你终生的挚友。
疏影的伤势不轻,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创伤,灵魂上的创伤尤其严重。他扛着疏影,是要去一个能够治疗疏影伤势的地方。
紫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