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事儿要传到北边,何止千里万里,消息的失真、消息的阻断都让沧州这边的边境小城闭塞得很,根本无法及时了解京城发生了什么。
住在距离小城要走半个时辰远路的深山中,想要探知京城的近况显然更不容易。
冬意渐深,深山石洞中的清潭却没结冰,反倒冒出了袅袅热气。清潭周围长满了药草,竟比春夏之际涨势更好。
清潭之侧坐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恢复之后他的五官偏于平凡,与从前的俊逸出尘远不相同。只有当他抬眼看着你的时候,你才会注意到他与别人不太一样。
那是一双睿智又清明的眼睛,狭长而漂亮,仿佛只要不经意地对视一下便能看进你的心里。
男人听到长公主丧子的消息时正在感叹造物之奇,闻言怔了怔,低头一算,竟已过去半个月有余。
这还是得益于叫小虾的药童特别能打听,要不然还真不晓得有这件事。
老头儿正在打理药圃,见男人出了神,脸皮微微抽动,冷笑道:“你发呆是因为没想到他们有了孩子,还是没想到那孩子会死?这两样都不稀奇吧?成亲那么多年当然会有孩子,而要养大一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夭折的永远比活下来的多。”
男人目光微垂,叹息着说:“她一定很伤心。”
老头儿更来气了,骂咧着说:“伤心什么?她又没伤没病,孩子没了还能再有。你才该伤心,就你这身体?这辈子都没可能有孩子了。”嘴里说得毒,他的神色却远比男人来得凄惶。
老头儿在心里骂道:贼老天忒不公平!
男人见老头儿看起来极为难受,缓声宽慰:“您别替我难过,能活过来已经是老天网开一面,哪还求什么子嗣。”
老头儿听到这话后却被他气得直跳脚,语气更差:“谁替你难过?你这家伙……唉,算了,这几天谢晖应该能醒过来,我的几个老朋友也该到了。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但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男人心中一喜,高兴地说:“辛苦您了。”
这时刚才不知溜到哪儿去了的小虾又兴奋地跑了进来,他抬着张安着轮子的椅子,献宝般说:“先生,这是京城传过来的一种椅子,上头有轮子,轻轻一推您就能去想去的地方啦!我刚照着别人说的样子做了出来,您坐上去试试看!”
男人摸摸小虾的脑袋:“谢谢了。”
老头儿见他们相处得极为融洽,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去给谢晖几人配药。
小虾年纪虽小,力气却很大,他两手一搂,轻轻松松地把男人抱上了“轮椅”。
他一蹦一跳地把男人推到清潭前晒太阳。
男人看着前面的潭水,顿了顿,转头看向小虾,问道:“谭这个姓好像不错吧?”
小虾说:“不错!”
男人说:“那我以后就姓谭吧。”他淡淡地笑了笑,“名字的话,叫无求好了。”
小虾说:“谭无求?听起来怪怪的。”
男人说:“听多了就不怪了。”他的目光转回前面的清潭,“小虾,你觉得当今陛下好么?”
小虾说:“好啊,大家都说好!”
男人说:“那就是了,君主英明,世道清明,我觉得已经没什么憾事了。要是谢大哥能醒来的话,他也会很高兴。”
小虾听得似懂非懂,却并没有多问。他继续喋喋不休地给男人说起在外面的见闻,他喜欢和男人说话,因为男人虽然没出去,却像是能看见外头的事一样,不管他说什么都能猜出结果。
这应该就是他师父说的聪明人!
他要多点和聪明人说话,好让自己也变聪明!
小虾眼珠子一转,向男人说起城里贴出来的新布告:“京城那边好像准备修什么时师父从知府那领了好多钱哩,您要是修这个的话,我们又能有钱啦!”他从衣兜里掏出抄下来的布告递给男人。
男人看完后精神一振。
看来他昏迷的十八年里出了不少新东西。
要是按照这模板把字的读音和释义都写出来,再按照一定的次序编排好,印刷成册发给天下士子,那么他们认字过程中的很多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就是不知这样一本字典价格是高还是低,按照如今的书价,恐怕做不到人手一本……
男人想得入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然失笑。
这些问题应该等编出来后再考虑,即使如今还做不到,往后不一定做不到!
男人笑了起来,对小虾说:“给我研墨,我也来赚点银钱,免得总是在你师父这儿白吃白住。”
一想到白花花的银钱又要到手了,小虾高兴不已:“好!”
男人醒来后手腕力气小了很多,写的字已经和以前截然不同——一开始字甚至不能成形。
他练了许久才勉强写出能看的字。
等小虾把纸摊开后男人对着公告上的“格式范例”不假思索地写下几个字的释义。
格式范例上要求空下读音一栏,男人写第一张时微微讶异,却还是认真照办。写了半个时辰,他已经疲乏不已,不得不停笔歇息。
男人问小虾:“外头是不是出了什么新的认字方法?”
小虾说:“对啊!好像叫什么拼音法,”他从衣兜掏出另一张纸,“我把它抄回来了,可我看不懂。当时我问了把它带过来的人,那人也说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不过据说好像要按这个来编排呢!”
男人接过小虾抄的“拼音”一看,讶异地说:“这不是番文吗?”
小虾睁大眼:“先生认识吗?真厉害!”
男人说:“以前对什么都好奇,找人请教过几回……”即使是到了现在,他看到新东西后还是有种想要进一步了解的冲动。
男人顿了顿,说:“以后我想去京城附近待一段时间,小虾你陪我去吗?”
小虾两眼发亮:“好啊!我早想去了,可师父说我小,不肯让我一个人出去,和先生您一起的话师父肯定能放心啦!”
男人重新拿起笔,在刚才写好的那几张纸上补上了一个名字。
谭无求。
又过了几天,这座边境小城居然迎来了一个重要的大人物。
恭王!
恭王刚从京城回来,准备在这边落脚。
听到这个消息时知府整颗心都活了过来,好机会,又是一个好机会啊!他立刻要求全城的人行动起来,拿出最好的面貌迎接恭王的到来!
难得有大人物经过这边,知府当然绞尽脑汁想在对方面前夸夸自己的政绩。正巧底下的人又惊又诧地捧着一大沓纸走进来,咋咋呼呼地喊道:“大人!大人!您看,刚才有人送来了这么多那什么有关的文稿,那家伙正在外面等着,我们真的要给他那么多银钱吗!”
知府两眼发亮,看着那沓文稿的目光简直像看着天大的宝贝。
知府拿起文稿翻了几张,虽然字不算特别好,里头写的东西却头头是道,左右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
知府拍板说:“给!不仅要给,还得加倍地给!”他想了想,又把衙役喊了回来,“等等,先别给。你把人请进来,我要见见他,和他商量点事。”
送文稿来的自然是小虾。
小虾心里颇有些遗憾:本来谭先生还能接着往下写,可老头儿不给谭先生再碰笔墨了,勒令谭先生安心休养。
见衙役没把钱带出来,还叫他进里面说话,小虾心生警惕:“你们想赖账吗?”
衙役说:“我们大人像那样的人吗?大人是想和你商量点事,刚才大人还说要给你双倍钱呢。”
小虾心中一喜,乐滋滋地跟着衙役去见知府。
知府见小虾是个半大少年,心生疑窦。他指着文稿问:“这不是你写的吧?”
小虾老老实实地说:“是我们先生写的!”
知府有点失望:“他怎么不亲自送来?”
小虾说:“先生他腿脚不好,出不来!”
知府更失望了,不过有这么多文稿也算不错了。他对衙役说:“按照文稿的数目给这个小娃儿双倍的银钱。”说完他又转向小虾,“小娃儿,你留一下你们住的方位,要是有需要勘正的地方我会派人去找你先生。”
小虾欢喜地说:“多谢大人!”
小虾走后,知府叫人把收上来的文稿叠整齐,等恭王来了再送上来一次,以显示他们这边教化好!
到了响午时分,一队车马扬尘而至,为首的人在城门前翻身下马,步行入城。
守城门的卫兵让认出了来人,单膝下跪,恭敬地说:“见过王爷!”
来的人正是恭王,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免礼,温言笑道:“让我瞧瞧你们是怎么检查入城百姓的。”言下之意竟是要接受卫兵搜查。
其他没见过恭王的人都惊讶不已,卫兵却像是习以为常一样,对恭王说:“得罪了!”
恭王接受完搜查后,他带来的人也一一接受了入城检查。等他们都进了城,旁观了整个过程的百姓、商队都没能从心中的震动里回过神来。
他们自发地学着刚才恭王一行人那样排成了整齐的队列,井然有序地接受搜查。
恰好准备出城的小虾瞧见了这一幕,也很吃惊,回到洞中后忍不住和“谭无求”说起了这件事。
小虾不认识恭王,只说:“那些人叫他王爷,真是个奇怪的王爷,一点都不凶!”
“谭无求”目光幽幽。
小虾问:“先生,您怎么了?”
谭无求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小虾听不明白。
谭无求说:“意思是忠臣可能会被流言中伤,而乱臣贼子也可能会装模作样收买人心。”
这下小虾明白了:“先生是说那人是大坏蛋?”
谭无求顿了顿,又摇了摇头,说:“不算,还不算。有时候很多事都在人的一念之间,我也说不准。”
小虾说:“说不准就别管啦,反正又不是我们能管的事!”他又得意洋洋地和谭无求说起知府亲自见自己的事,“知府大人一定是被那么多文稿吓到了!要不是师父不让的话,我们还能再吓他一下。”
谭无求说:“你要是肯帮忙的话,我们可以找机会偷偷写一点……”
小虾兴奋地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等师父不注意我就给您买笔墨和纸,咱偷偷写,再多赚点钱!”
瞧着小虾那高高兴兴的模样,谭无求也跟着快活起来。
只是快活之余,他心里总免不了掠过一丝忧虑。
恭王会是王莽吗?
谭无求还没来得及多想,老头儿的声音突然从里头传来:“醒了,醒来了!快,金针!”
谭无求心中一阵,巨大的喜悦在心底窜开。
他欣喜不已:“小虾,把我推过去!”
老头儿找来的几个帮手已经到了,都认真地盯着老头儿下针,没敢错过任何一个动作。
谭无求看着快辨认不出原来长相的好友,眼睛竟然湿润起来。
十八年后还能重聚,真是太好了。
谁都没有再说话,目光齐齐落在石床上。
没想到老头儿行针到关键时刻,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动静,只听有人高喊:“有没有人在里面?”
老头儿不为所动。
外面开始用力敲门。
没一会儿,敲门的人被喝止了,另一把声音在门外响起:“谭先生住在这里吗?在下赵渊停,闻先生高才,冒昧来访,望先生见谅。”
谭无求悚然而惊。
恭王赵深,字渊停。
谭无求看了眼正凝神施针的老头儿,目光一沉,对小虾说:“推我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大家就当这句诗在这个时代已经出现过了吧2233333333
胖子:我呢?这章我哪去了?
小谢:呵呵,我是主角都没说话呢。
胖子:走,我们去炸作者小叽叽!
作者:……我木有小叽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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