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唯坐在床边,伸手轻轻地摸了摸路禾曦散乱的头发:“怎么了,这么委曲?”
话语里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
正哭得瑟瑟发抖的人突然不动了,哭声戛然而止。之间少女一个翻身就坐起来,一双兔子一样的红眼睛愣怔地看了他一秒,突然像兔子一样跳到了床的另一边,披头散发地瞪着宗唯,眼睛里又怕又恨,她全身紧绷,宗唯这厮太危险了,要是没办法把他弄死,那还是有多远就躲多远为好。
贴在腰间的柳叶刀用力地甩出去五把,刀刀直逼宗唯面门,趁这个时候她一脚踢碎了窗户跳了下去。
这个地方不能待了,多一秒钟她都觉得呼吸困难。忍着疼在树上翻跳,高墙上一跃而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路禾曦靠着墙根躺下,刺针的地方隐隐作痛,冷汗从下巴滴下,一双手上更是伤痕累累。
“你大爷的......”路禾曦骂了一句,扶着墙站了起来,双腿颤抖,看着地上自己吐出来的那口血,心里更加愤恨,小爷我或这么大还没丢过这么大人!愤愤地踢了一脚墙,走运的是自己骑来的那匹马就在前面等着,扶着墙慢慢地走过去,那匹马也往这边走,一双和善的大眼睛温柔地看着路禾曦,大脑袋蹭了蹭她的脸。
一阵心安。
趴在马背上的时候她就昏迷了,骏马跑的很快、很稳,带她离开了东长安街。
宗唯的衣服被窗口涌进来的冷风吹的飞起,高大的身材坚毅的就像一柄利剑,他的右手握着三把纸片一样薄、如同柳叶一样细长的银白利刃。
他对着破了一个大洞的窗口看了良久才垂下目光。
胸口的衣服已经一片血红了,一把柳叶刀横切进去半个刀面,刀身还卡在肉里,血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这是第四把刀。
第五把刀钉在身后的油画上,倒是没伤到他。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在受了一针穿肠刺之后能那么快恢复身手,之前自己抓到的最强悍的日本特务也是在床上躺了一天才恢复了元气。
这只是一个小女孩,还能在重伤之后用五把柳叶刀伤了自己。
坚韧长薄的刀片被扔在桌子上,宗唯看着地上自己收刮下来的一堆尖利武器,个个小巧玲珑,设计巧妙,但是每一件的杀伤力都不容小觑,都武装到了这个地步,宗唯抚摸着一枚硬币,上面的花纹他认识,那是一个俄语单词,翻译过来就是“青鸟”,说得文艺点,可以叫做“青雀”。
“苏联特工吗?”宗唯神色越发的冰冷,没想到这个路家后人居然是苏联特工?这个时候这种特殊身份的人来到北平,到底是想做什么?
他本以为路禾曦的目的是为了七年前路家的血案,现在他不得不怀疑这两人另有目的了。
宗唯是军人,一个爱国爱民的铁血军人。华北是他的战场,他有权力怀疑一切,有权力干涉一切。
他低头想了一会,拨了个电话。
“喂,给我查一下最近苏联方面的动静。还有,山里的狼看好了,别被发现。”
“是,宗少。”
马儿并没有跑多远,只是过了三四条街就慢慢地停了下来。
路禾曦趴在马背上浑身发冷,她没有力气去拉缰绳,也没有想到这匹看起来非常不错的宝马居然不认识回家的路,今天出门真是没有看黄历。
那马打了两声响鼻,步伐优雅地走到两扇高大的朱门前面停住,用蹄子“敲”了几下门。
从门外面就能闻见里面淡淡的香烛味,难道这是到了什么寺庙?
正在昏昏沉沉的,只听见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人,那人拍拍马脖子,很是亲密的叫了一声“阿财”。
原来这马的名字叫阿财吗?
趴在马背上被牵进这个陌生的地方,路禾曦努力的睁着眼睛,牵马的是一个穿着蓝色僧袍的小和尚,看起来六、七岁的年纪,垂在身后的手上挂着一串佛珠。
“你是谁......”声音很小,自己听着就困难,不像前面的小和尚居然回头了,小和尚的笑容很活泼,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头,胖乎乎的小脸,看起来很可爱。
他挠挠头:“女施主好,小僧静月,是这芦相古寺的小和尚。阿财是我家师父的朋友,想必女施主也是师父的有缘人。女施主不要着急,师父尚未歇息,以师父的医术,您身上的内伤肯定会好的......”
小和尚在前面叽叽喳喳的像个小麻雀,路禾曦则是有一次失聪了,脑海中一片蜂鸣,根本听不见那个小和尚在说什么。
她模模糊糊地看见和尚去敲门,有一个人从僧房里走出来,接下来就是自己被那人从马上抱了下来,随后便只能闻见淡淡的沉香味,全身都舒服了不少。
“问无上道,便舍乐土,宫殿臣妾,剃除须发,而被法服,或见菩萨,而作比丘......”
刚刚醒来就听见窗外传来念经的声音,读经的人声音很温和,路禾曦闭着眼睛听了一会,跟着读经声调整呼吸,慢慢地吐纳。
昨天那个小和尚话不假,虽不知道他那位师父是怎么救治的,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昨晚内脏刺痛,全身乏力,听觉视觉时常不灵的情况了。
除了轻微的外伤,她觉得身体已经恢复了,这位大师真是高人。
“姐姐,我可以进来吗?”门外传来小和尚稚嫩的童音。
“嗯,进来吧。”路禾曦坐起身,发现衣服已经换了一套深蓝色的僧衣,她愣了一下,这是和尚给自己换的?佛家戒色,怎么能有这种举动呢......
木门被推开,一个小和尚端着托盘走进来。
“师父果然说的没错,姐姐你醒的好早,静月还在睡觉就被师父叫醒来照顾姐姐。”小和尚睁着圆圆的大眼睛,软糯的声音里仿佛带着奶香味,听着十分舒服。
他放下托盘,拧了一条毛巾递给路禾曦。
“哇,小师父你好可爱!”小和尚递毛巾过来的功夫,路禾曦已经伸手在小和尚的娃娃脸上掐了一把,手感真不错,软软的就像棉花糖。
静月也不躲,眯起眼睛笑了笑,每次有女施主来听经拜佛都会掐他的脸,他早就习惯了。
“姐姐也很漂亮。”静月趴在床沿看着路禾曦,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哈哈,小师父真会讨女孩子欢心!”
“哪里哪里,出家人不打诳语。”静月一脸认真的回答。
路禾曦把毛巾递给他:“小静月啊,我问你,你昨天还叫我女施主呢,今天怎么小嘴这么甜叫我姐姐了?”
静月看了她一眼,有点害羞的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白牙。
“姐姐喜欢静月吗?”
路禾曦一愣,这什么套路?这小孩含羞带怯又满怀期待的小眼神是什么情况?
“喜,喜欢啊。”
小和尚明显地松了口气,他趴在被子上抱住路禾曦的腰,十分依赖地蹭了两下。“静月就知道姐姐会喜欢我的,因为姐姐是静月的姐姐,姐姐一定会喜欢静月的。师父从来不会骗静月的!”他趴在路禾曦怀里,十分开心。
这突如其来的暖洋洋的孩子让路禾曦有点懵,她摸摸静月圆圆的脑袋,这孩子只是找了个人叫声姐姐,有必要笑得这么开心吗?
“对对对,静月这么可爱,姐姐很喜欢静月。”路禾曦拍着小和尚的背,这孩子抱起来软软的,手感真好。
“嗯嗯,静月有姐姐了!姐姐,姐姐......”
这小和尚还真是自来熟......
“静月,莫要闹了,让姑娘先用早饭,她身体虚。”外面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两人正说的一些肉麻话,这人说话不严厉但是却有让人难以抗拒。
静月连忙从路禾曦身上爬起来,对窗外应了一声,就去给路禾曦端早饭去了。
“姐姐,吃饭。”静月端着一个比他的脸小不了多少的木碗过来。
怕他弄洒了碗里的粥烫着他,路禾曦赶紧接过,出乎意料的是这碗里居然装着鱼片粥。细嫩无骨的鱼片,煮开花的大米,白嫩的粥装在朴实的木碗里,点缀着一小把凉拌荠菜,看起来就很好吃。路禾曦尝了一口,味道很好,很香却不腻人。
“姐姐,好吃吗?”静月吸吸嘴角,自己早上吃的是南瓜粥,没有这个香。
路禾曦被静月充满希冀的眼神看得都不好意思再吃下去了,她舀了一块鱼片小心的吹了吹,送到静月嘴边,眨了眨眼。
静月眼睛一亮,赶紧吃掉鱼片,狼吞虎咽的样子看着就心疼。
“静月,你这么小,整天就只吃素吗?这对你长身体多不好,以后长不高怎么办呢?”边说边把鱼片往小孩嘴里送,这么小的孩子整天跟着大人吃素,怎么能长的大。
静月眨眨眼,神秘兮兮地低声说:“姐姐,偷偷告诉你,师父会每天给静月吃鸡蛋。”
“佛门不是戒荤腥吗?”路禾曦指指鱼片粥,“这个也算是犯戒了吧,杀生欸?”
“阿弥陀佛。”静月有模有样的念了声佛号,“师父说了,姐姐和静月都不是佛门中人,我们吃什么,做什么都只须守世间德行而不必遵守佛门礼法,不算犯了罪过。”
路禾曦默默地摸了摸静月的小光头,这都剃度了,还不算佛门中人吗?
吃过早饭,静月给她送来了一身干净的女式衣装,说是端古斋那边派人来接她了,师父也吩咐让她尽快回去。
“静月,走之前我能去见见你师父吗?”路禾曦绑好头发,才想起自己还没见过静月的师父。
静月有点不开心,撅着嘴,闷闷地说:“师父说了,他和姐姐有缘,只不过未到相见的时候。时候到了,自然就见了。”说完他就走到路禾曦身边,抱住她的腿。
“姐姐,你真的要走吗?静月不想离开你......”
静月说这话时声音很小,仔细听还能听见里面带着点哭腔。路禾曦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初次见面的孩子对自己如此依赖,就像自己是他的至亲一般无法分离。
静月对她的喜欢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发自内心的喜欢和依赖。
路禾曦蹲下来把静月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小孩的背。
“静月乖,你在这里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要听你师父的话。若是想我了就写信送到端古斋,姐姐一定会带很多好吃的来看你的。好不好?”
她感觉得到静月在搽眼泪,这孩子她很喜欢,可是以她现在的处境哪里能把他带在身边?
“好。”静月抽抽鼻子,小小的手掌轻轻地摸了摸路禾曦的脸,“姐姐,静月明白的。师父说了,现在还不是静月到姐姐身边的时候。姐姐,那我送你出门好不好?”
“嗯,走吧。”她牵起静月的小手往外走,一路上静月都叽叽喳喳地像个小麻雀,给她讲路上的桃树、池塘和别的小和尚。
芦相古寺迦南殿二楼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那人是个僧人,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眉色如黛,修长浓密,眉下的那双眼睛清透地就像黑色的水晶,微微上挑的眼角若在常人身上本该有几分妩媚,在他却只有一种淡淡的疏离和沉静。
他已经站在这里许久了,蓝色的僧衣都被清晨的雾气润湿成深蓝。
他再看通往古寺大门的石板路,只有这里才能看见那条路上的人。
芳草萋萋的小路上,少女的微笑很温柔,她穿着一身袄裙,上身是杏黄的料子,刺绣着素白和浅紫的暗纹,立领宽袖,盘扣精致,下身则是一件简单的白色百褶裙子,一方朱红的丝带系着碧绿的莲花玉佩垂在裙摆。她把漆黑的头发用银色的发带绑成两条辫子,一张素净的脸,
清亮的杏眸里蓄满了笑意。
这身衣服是他特意去库房找出来的,果然很适合她。
僧人远远地看着小路上喜笑颜开地少女和蹦蹦跳跳的小和尚,薄薄的唇角微微扬起,他抬起修长的手,轻轻地挥了挥。
“曦儿,你要好好的。”
僧人双手合十,虔诚地弯下腰敬拜,待那条路上看不见少女的身影他才放下手,负手离开了迦南殿悠长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