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赵子遇一扫先前的倦怠,不等千秋叫她就爬了起来。
“这一夜我都没有肚子疼。”放下药碗,赵子遇轻巧地把幞头系上。
昨日李怀石给了她两身快头的衣服,赤白相间,尺码也较之前小了很多,她穿上正好。赤带一系,映在皓白的中衣外面,显得气色都明亮了许多。
道边紫薇花落了一地,赵子遇还未刚出坊门,就被闹哄哄的人群堵了去路。顾万景骑在马上,远远指挥着巡防司的人不知在做什么,将路中间围了个水泄不通,不时有想看热闹的人被驱赶到侧道上去。
赵子遇跟着行人,也朝侧道上走,余光却是越过嘈杂的人群,望见了一点浅黛色。
被围在中间的人是……烟柳?
定睛仔细看了看,确实是她。脸涨得通红,纤细的手指抓挠着想要逮住她的侍卫,凌乱的长发下,一点朱唇艳丽非常,却不时有芬芳之词从那轻启的朱唇里传出。
“六你三爷滴,不得命咯,老娘的股拐子子都摔疼掉了……”
最前面的三人没拦住她,她见空子,从几人之前冲了出去,然而还没冲到路边,就被顾万景指挥的另外两人制服,一剑横在脖子上划出道血痕,吓得她不敢再妄动。
“带走!”顾万景低喝一声。
“顾统领。”赵子遇见他离去的方向不对劲,连忙上前行礼:“这是万年县廨昨日收押的犯人,不知如今又要带去何处?”
“你们的犯人?”顾万景睨她一眼,见又是这个多事的小吏,不免冷笑一声:“你们的犯人不在牢里关着,怎么还放她跑去吏部尚书的府前胡闹?”
还有这一出?没有户籍不够,还要往刀口上撞?
啧,果然是活腻歪了。
赵子遇垂了垂眼眸,正要思索着是否要回烟柳,后面就响起了李怀石气喘吁吁的声音:“哎呦呦呦,人怎么跑这来了?可算找到了。”
这下不用她纠结了,赵子遇连忙听话地退到李怀石身后。
就见李怀石又是赔笑又是道歉的,说了一大堆好话,又再三保证不会有下次了,急得唾沫星子都快崩到顾万景的脸上,这才终于要回了烟柳。
马车里。
“你怎么敢乱跑!”回县廨的路上,李怀石罕见的肃了脸色,心有余悸地拂袖问她:“你可知道,刚才要是被带走了是什么下场?”
烟柳没说话,她脸色苍白,呆愣地坐在马车里,赵子遇帮她给脖子上的伤口上药,她也一动不动,看上去应该是吓坏了。好半晌才眨眨那春水一般的眼睛,低头拧着袖摆。
包好伤口,赵子遇把药箱推回坐榻下面,一弯腰却看到有水滴掉在地上,转头顾她,就听见她小声喃喃:“怎么就找不到呢?”
是为了找人,才跑去别人的府前胡闹么?
赵子遇不免有些许好奇:“那位香枝,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烟柳看她一眼,不知是提防还是在思索,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是个很好的人。”
“是你亲姐姐?”赵子遇又问。
“不是。”烟柳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脖颈上的绷带,徐徐道:“是比亲姐姐还要亲的人。我六岁那年就进了教坊,要不是她,我早就死了。”
“六岁?”李怀石不敢置信地看她。
教坊女子要有一定的才学,其中不乏十来岁因家道中落而不得不坠落红尘的世家女子,但这么小就去的,也有却不常见,至少在京中是不常见的。毕竟把一个孩子拉扯大,再教其才艺是件辛苦又费钱的事情。
“那有什么稀奇的,我嗓子好又便宜,一张白面胡饼就换来了,教坊嬷嬷怎么不愿意?”烟柳摇摇头。
“那时候,我父亲帮别人盖牛棚被铁架砸死了,死前除了一筐芋头,什么都没留下。埋了父亲之后,芋头就只剩下两个了。母亲把那两个芋头煮熟,放到我两个哥哥的碗里,然后拉过我和两个姐姐就出了门。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是个数九寒冬,天上还飘着雪,我一手拉着大姐,一手牵着二姐。我就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一直哭。
后来到了隔壁村,母亲扯开我的手,把大姐卖给了一个老头儿。我一只手空了,只好用两只手去抱紧二姐。可是二姐也只陪我走到城里,就进了一户有钱人家,被卖去做了通房丫头。
我两只手都空了,拥着我取暖的两个人都没有了,刺骨的寒风直灌进衣服里,于是也轮到我哭了,我哭得好大声,哭得行人纷纷侧目。母亲没办法,就问我想不想吃胡饼,我这才止了哭声说好。
因为我太饿了,饿到连悲伤都顾不得,就进了教坊。教坊的嬷嬷们见我那么小,根本不要我,把我们赶出门去。门外刚好有卖胡饼,母亲就指着边上热气腾腾的胡饼摊子,叫我唱歌,她说只要我唱的好,她就给我买胡饼吃。
我饿的发疯,想吃的发疯,可我根本不会唱。我张着嘴,什么都唱不出来,只有口水掉到地上。
后来天都要黑了,母亲拉着我蹲在地上大哭,她瘦的跟个皮包骨似的,哭起来的时候骨头都要散架了。可她就算哭,我也唱不出来。我只好去抱住她,求她说我们回家吧。
她一听回家,突然就不哭了,猛地就掐住我的脖子,用她皲裂的手撕扯我的嘴巴,我以为我要死了。就在这时候,教坊二楼穿出了歌声,唱的是刘禹锡的《杨柳枝》。那歌声温柔缓慢,快要窒息的我,终于看到了救命稻草。
我赶紧张嘴跟着唱,楼上唱一句,我跟着唱一句。楼上人唱的很慢,我唱完她才唱下一句,我卖力地唱,我的嘴被撕烂了也不敢停下,眼泪和血全都流进肚子里,竟然就不觉得饿了。
我的嗓子也是真的好,后来教坊的人听见我的歌声,终于开门将我留下了。但她们还是嫌我太小,是个累赘,根本不愿意给钱,就只从门口买了个胡饼拿给母亲。
母亲看着我,又看看手里的胡饼,最后把胡饼掰成两半,都揣进怀里,默默转身走了。
我没有喊她,在她把胡饼揣进怀里的一瞬间,我的心就死了。我想这样也好,但凡她给我一口胡饼吃,我都会舍不得她。可她骗了我,我也就不念了。
嬷嬷拉着我上楼,我心里想着,等下上了楼,我就跳下去,那里的窗子临着胡饼摊子,让我的躯壳死在那里也不坏,反正我的心已经死了。
然而上了楼,我见到了香枝,万千光明朝我奔来,我又不想死了。”
“香枝……是那个在二楼唱《杨柳枝》的人?”赵子遇忍不住发问。
“没错。”烟柳点头,眼波里情不自禁流转出一点温柔的笑意:“就是她救了我,我后来听她再唱《杨柳枝》,再没有那么缓慢的停顿过,她那时候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