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一僵,陆仲安觉得有一股热气从喉咙间蔓开,流进四肢百骸。他怔然顿住,良久,才缓缓回望。
这眼神太过热烈,氤氲着些微雾气,眉宇间光亮流转,将漆黑的瞳仁染为星辰,赵子遇的双颊,也在流光间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也难怪明乐摔进陆仲安怀里时,会愣了好一会。他大抵也用这种热烈的目光,注视过他的妻子。
一眼望之,流光溢彩。
可阳光普照,不会单单为了一朵花而东升。
缓缓抽回手,赵子遇不自在地别开脸:“我已经答应你了,作为交换,请你告诉我香枝的下落。”
原来还是为了香枝,陆仲安垂眸,渐渐收拢了情绪。
“你猜的没错,香枝确实在丞相府。”
“那为什么,没有一丝关于她的痕迹。”赵子遇疑惑,她也查了那么久,确实没有找到和香枝相符的女子。
“你以为丞相府是是什么地方?可以任由你这样的小吏随意纠察?”陆仲安皱眉看她:“便是御史台,亦是从丞相府探查不到什么。”
“那你们……”
“换个角度,从府外查。”陆仲安微微扬眉:“我们查到一位中书舍人,曾在十余年前因公经常出入丞相府。他提到过一位歌女,和香枝的信息颇为相似,不过似乎更换了名字。因为常常见她坐在门阶上哼唱小调,所以给那位下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歌女身份入府?
赵子遇沉吟片刻,问:“哼唱的是《杨柳枝》?”
“没错。”陆仲安点头。
这么说,八九不离十就是香枝了。
“听那人说,他在丞相府有幸受过几次招待,与那歌女同席。并直言那歌女并不简单,不仅晓音律,通诗画,酒席间与人周旋滴水不漏,深得高慎器重。说其妖媚,却也矜端。能使宾客开怀大笑,亦能保持适当的距离。似是若即若离,夺人心魄。”
不知为何,赵子遇脑海中忽然浮现香枝暗救烟柳的场景,在她那个还是孩童的年龄,能若无其事地借哼唱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便已经显露不凡。
赵子遇问:“那么后来,为什么就销声匿迹了?据烟柳说,她应该还有一个孩子才是。”
“孩子这点,中书舍人并未提及。据他回忆,后来很难见到那位歌女。似乎是作为笼络人心的工具,用以招待贵客去了。如此看来,那孩子便不那么重要。歌女之子,通常不被承认,更何况是等级森严的丞相府。”
家豢歌女招待客人并不罕见,言下之意,那孩子,也未必为高慎所出。
“不过,单从香枝写给烟柳的信上来看,那就是高慎的孩子无疑。否则她也说不出生下孩子,就能安顿的话来。除此之外,她还有心思为烟柳谋生路,可以说是心怀憧憬。这证明,在她有孕期间,得到了善待。是不是也可以推测为,高慎亦是肯定了她腹中的孩子。”
“或许。”陆仲安点头:“但不管当年到底如何,至少现在,查不到那个孩子的踪迹。”
顿了顿,他又道:“包括香枝。”
所以御史台还是没有找到这人,只是确认了她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确实在丞相府。
刑部。
赵子遇赶到时,已经误了时辰。
高远见她迟迟不来,便留了几个侍卫,先一步进宫执行公务去了。
交了借调函,签了层层叠叠的调转手续,还是余下一份需要高远确认的文件。赵子遇只好留在他批阅公文的殿内等待。
桌案上还摆放着他没有看完的文册,赵子遇随便翻开一页,上面的批注细致端正,是她熟悉的字迹。
放回公文,赵子遇走到他的书架前,去看上面摆放的竹简画轴。这里有香枝线索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既然同在丞相府,或许不经意间会留下些什么。
为什么非要杀死烟柳不可,这一点她一直没有想明白。
比较合理的起因,就只能是烟柳是要找香枝。然而找香枝,为什么能叫丞相府痛下杀手?沦落到以罪行掩盖的,必定是比罪行本身更加可怖的真相。
这和香枝的销声匿迹,又有怎样的关联?
想要搞清楚这些,一定还缺少一个关键点——能将所有不寻常串联在一起的重要推动力。
这样想着,赵子遇指尖拂过书架上的一本本册子,却没有觉察到背后有人。
一个阴沉且缓慢的声音冷不防响起:“架上书已经陈旧,当心霉腐之气吸入胸腔,倒煞了身子。”
赵子遇正注抽出一卷竹简,专心地轻拍上面的灰尘。突然被这声音一吓,手里的竹简险些掉在地上。攥紧竹简,倏地回头,就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人。
紫衣紫冠,配紫金鱼袋。在采光不好的内殿里,更像是玄色。男人负手立在那里,气势阴森迫人,宽大的紫袍在他身上,犹如漆黑的蝙蝠翅膀,将他裹在黑暗里,只余下一个张面无表情的脸。
几乎是立即认出这人身份,赵子遇连忙下拜,行了一个大礼:“刑部张守成拜见高丞相。”
高慎垂眸看她,又看一眼她已经换上的刑部袍裳:“听说你调来远儿身边了。”
“是。”赵子遇迟疑着,将头埋地更低了些。
高慎沉默,目光又落在她举过头顶的手上。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地微微前倾。
湿冷的掌心,黏腻冰凉的触感,像是被毒蛇缠住。赵子遇没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就要抽回手。但阴铁般的力度,根本不给她机会。
他捏紧她的手腕,伸手将她的衣袖捋上去。
狰狞的疤痕,赫然暴露在空气里。那是烫伤和鞭笞的痕迹。
赵子遇心下一惊,连忙抬起另一只手去遮,他却先一步伸手抚上了那些可怖的痕迹。
极为缓慢,无声无息。
他的脸上依然面无表情,铁板一般生硬奇诡。静谧,静止,所有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在了他的指尖,悉悉索索的阴寒触感,抚摸在赵子遇的手臂上。令赵子遇手臂发麻,头皮也跟着发麻。
“再光洁无暇的皮肉,用火一烧,也都是一样的惨不忍睹。张快头这手臂真是可惜,今后也要多加注意才是。如此娇艳的皮囊,若是变成一团腐肉,有人又该扼腕惋惜了。”
阴冷的声音,听得赵子遇心惊。话里的意思,更是细思极恐。
谁会扼腕惋惜,高远么?为什么他会确定有人会为她惋惜,难不成是认出了她的身份?还是说,在警告她不要查香枝?
但不管哪一种,赵子遇都从他手中的力道间,觉察到了隐隐的不妙。
细细的汗珠从额头滑落,滴在地上,很快又消失在地缝里,蒸发的无影无踪。
高慎松开她的手臂,慢条斯理地抬手,从袖袋里抽出一枚帕子,抹过她的额头,塞进她手里。
“立冬了,张快头还这样热,也是有趣。”
赵子遇紧紧咬住下唇,无言。
“帕子你留着罢。”高慎笑道,不再停留,转身走出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