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同光十九年,七月七日,七夕节。
石赵皇帝大宴群臣于都城襄国郊外的水上离宫——澧水宫中,是夜,登摘星楼观天象,君臣狎欢,觥筹交错,宴会正盛时,命随行在宴会中的郑纬临场即兴作赋,郑纬不从,严辞拒绝后,于兵刃相加前,跃上城楼坠入达活河中。
达活河,是流经都城襄国的一条河流。
襄国的护城河水,引自达活河。
消息一经传出,海内哗然。
而郑家于先几日便收集到了信息。
郑绥伏靠在采茯怀里,郑七郎君和郑四郎也已出去了,屋子里只余下温翁,连旁的婢女都遣了出去。
“阿翁。”郑绥两眼望着温翁,声音很虚弱,很无力,又伸手推开采茯,之后,两只手扶着榻席,强撑着坐直了身,只瞧额头上细汗涔涔而出,脸颊依旧通红一片,一身病体娇弱,整个人蔫萎不堪,神采尽失,唯有那一双眼睛,还透着几分强挣着的精神。
“有……阿兄的消息吗?”这是郑绥在听到五兄坠河的消息后,昏过去时,思绪于浑浑沌沌中升起这样怪异的想法,方才烧得迷糊时,突然清醒过来,也是因为这个念头,问出这话时,此刻她的目光中,满是期待。
温翁微微一怔,恍过神来,脸上虽浮起一抹笑意,眼中的灰败却是怎么都遮不住,半晌,才道:“自出事后,郝意和伍佑等人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更为要紧的是,这座水上离宫,澧水宫,根本不在当初预料范围之中。
近来,每每一思及此,温翁只觉得透心得凉。
况且,郑家派驻在外打探收集消息的探子,都传回来消息了,而离澧水宫中七夕夜宴,都过去这么多天了,郝意那边竟然还没有支言片语传回来,一切的一切,都因这一桩突如其来的夜宴而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原本他还想着,先瞒着郑绥,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告知郑绥,可如今,他却不敢了,对上郑绥乌黑圆溜的大眼,眨着濛濛水光。
头一回,怯了心。
只是郑绥却撇开了眼,不去看温翁,嘴中呢喃着,“阿兄会没事的。”
眼中的焦虑和茫然,却是越来越浓。
温翁见了,不得不忙劝道:“还请小娘子保重自己的身子,好好养病,别再劳心了,一切等小娘子养好病再说。”说完,瞧着郑绥大汗淋漓,浑身似湿透了一般,又急叮咛,“小娘子刚喝了药,不如让采茯姑娘和刘媪先服侍小娘子换身衣裳歇息。”
郑绥也觉得头脑热得昏昏沉沉的,手撑着身子的力道,越来越弱,身体将将就要倒时,却不允许采茯近前来扶她,而是侧仰靠在隐囊上,因心中着急得厉害,突然之间胸口似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般,呼吸不畅,张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温翁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失了平常,一边欲上前来扶郑绥,一边向外连喊了几声医者。
采茯早已上前抱起郑绥,手不停地抚着郑绥的后背。
顿时间,一阵手忙脚乱,湘帘掀起,几个婢女走了进来,刘媪带着三位医者刚一踏进来,温翁就急切地抓着其中的一位长须的医者,拽着他的胳膊,让他上前来给郑绥瞧瞧。
然而,刚要给诊脉时,郑绥已缓过劲来,伏靠在采茯怀里,连头发丝都湿漉漉的,猛地出了一身汗,整个人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那位下巴留着长须的医者,年约六十来岁,一见此,不由大喜,“小娘子这身汗已发了出来,是大好事,赶紧替小娘子换身衣裳,这热度,怕是退了不少,你们替小娘子摸摸额头。”他原本一直愁着,小娘子不出汗,身上的内热散不出来。
采茯忙地伸手摸向郑绥的额头,虽是一手的汗,但的确感觉到,没有之前的烫手了,望向众人,“果然热度退了不少。”
又低头摸了摸郑绥的身体,吩咐旁边的辛夷,“去准备几条干爽的巾帕还有一套中衣。”
温翁迅速把目光望向另外跟进来的两位医者,瞧着这两位医者连连颔首,顿时间,紧绷起的神经,才彻底放下,然而,浑身如同脱力一般,想着方才情形,两只脚还依旧虚浮得厉害,手微微撑着乌木屏风的架子。
“都出去吧。”郑绥转过头来,就瞧见满满的一屋子人。
“好,都出去。”温翁急忙道,对着那三位医者挥了挥手,又看向刘媪等人。
待屋子里只剩下采茯和辛夷时,郑绥望向温翁,“阿翁,把这些天以来的信笺都留下来,阿翁也回去。”
“小娘子。”
温翁刚喊了一声,又听到郑绥虚弱的说话声,“阿翁,如今我都已经知道了,还要瞒着我什么。”她早该猜到才是,都有好些天,没有五兄郑纬的消息了,定是出了事,温翁不让她知道。
一听这话,温翁脸上带着几分壮士断腕决心,点了点头,“某等会儿,就派人送过来,只是小娘子看那些文士抄誊的信笺前,先瞧瞧二郎君寄过来的信。”
“阿耶。”郑绥低低地呢喃了一声,“阿耶的信什么时候到的?”
“昨日夜里。”
“我知道了。”郑绥这话轻飘飘的,不用多想,也知道温翁定是先看过了,“凡以后家书,还请阿翁不要再拆了。”
温翁神情一滞,有些讪讪然,“某以后不会了。”说来,如不是五郎叮嘱,家书他是不会拆的。
所幸,这封家书,正是及时雨。
想及此,又瞧着郑绥的病容形状,不敢多耽搁,吩咐采茯好好服侍郑绥,遂告辞退了出去。
所有抄誊的信笺,是用一个木匣子装着送过来的,
彼时,郑绥正换好衣裳,因不能沐浴,采茯和辛夷只给她擦拭了一下身体,换了身干爽的中衣。
郑绥也不用采茯帮忙,自己伏在隐囊上,伸手打开木匣,最上面的一封,是阿耶送过来的家书,一瞧趣÷阁迹,是惯常给她写信所用的隶书,眼睛陡然一热,一颗慌乱与茫然的心,似终于找到了一个支点。
多了份安然。
只是打开桃花笺纸时,只缓缓看了几行,郑绥的心就无法再安然起来了,待看完了,手不由自主地紧捏着笺纸的一角,趴在隐囊上,出神良久。
不能相信。
这封信寄出来时,阿耶已知道五兄去了襄国。
若不是认得阿耶的趣÷阁迹,阿耶书写的习惯,阿耶说话的口气,还有这桃花笺纸,因她喜欢,特地派人从南边蜀地购置的,她都要怀疑,这封家书,不是阿耶写的,而是温翁找人代趣÷阁的。
“阿兄都不在南地,阿兄都已经出事了,我还去临川或是建康做什么。”郑绥喃喃自语一番,突然转头望向身侧的采茯,“采茯姐姐,你说,阿耶怎么会不让我回去。”
采茯蹲下身,伏在床/榻身边,和郑绥对视了一眼,“郎君必是相信,五郎不会有事的,所以才希望小娘子继续留在南地,免得将来五郎来南地了,小娘子又要赶来南地,来来回回跑,路上可不安全。”单单这次,他们南来,若不是瞅着先时,桓裕将军和石赵在南梁郡打了一仗,哪有这么顺利,从许都经过,恐怕早就全部让石赵给掳去襄国了。
“是吗?”郑绥淡淡道,手里依旧捏紧着那张笺纸,神思却早已不知飞往何方。
思绪纷乱。
假如是说大兄郑经,或是伯父郑渊,甚至于其他任何一位郑家的谋士幕僚,有这样的考量,郑绥还能相信几分,但绝对不是阿耶,阿耶想事情,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会也不愿意多想半分。
前面也收过两封信,每封信的信尾,阿耶都会玩笑似的说,要是她反悔了,就让五兄派人送她回去,以后再也不让她出门了。
采茯瞧着郑绥精神有些恍惚,不由劝道:“小娘子还病着,既然瞧过郎君的家书了,就先歇息,剩下的,等晚些时候,精神好了些许,再瞧如何。”说着,就要伸手来接郑绥手中的笺纸。
郑绥松了手,只下意识地看了采茯一眼,没有阻止。
采茯把桃花笺纸折好,重新放入信封内,置于木匣子中,合上木匣,递给旁边的辛夷收好,上前扶着郑绥躺下。
郑绥没有丝毫挣扎,任采茯施为。
大约是真倦怠了,精神蔫蔫然,又大约是想不明白,心绪茫茫然,躺下后,阖上眼,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日已西沉。
身上同样又捂着一身的汗,换了身衣裳,喝过粟米粥后,无衣又端了碗药过来。
郑绥主动接过药碗,采茯在旁正担心着,伸手欲端住药碗,却在一瞬间,所有的担心都化为惊愕,瞧着郑绥慢慢地把一碗药喝完,没有吐出来一滴,她跟在郑绥身边至少亦有十年光景,却是第一次,瞧见郑绥这么干脆,一点儿也不怕苦,把一碗药喝下去了。
接过一干二净的青瓷碗,递给旁边无衣,服侍着郑绥漱口时,采茯还处于半游魂状态,收不整齐魂魄。
只听晨风进来禀报:九娘和十一娘过来探望十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