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大兄郑经前头,郑绥还有一位阿姊,是阿耶的第一个孩子。
比大兄大两岁,出生后,未满月便夭折,甚至没来得及序齿。
大兄出生时,伯母诸葛氏已连生三女,最小的三娘郑绫虚龄四岁,伯母却再没有喜讯传出,大兄甫一出生,又恰逢庚午之战的胜利,长房后嗣有人,让曾祖父高兴不已,不顾七十高龄,大饮三十碗酒,之后做主,把大兄抱给了大伯,养在大伯膝下。
可以说,大兄自一出生,便成了大伯的孩子。
而和大兄郑经相差三岁的二兄郑纶,虽是阿耶和阿娘的第三个孩子,却是养在膝下的第一个孩子。
所以,自回郑家后,瞧着阿耶那么地喜欢二兄郑纶,她都觉得理所当然。
如若说,她肖似阿娘,那么二兄,则像极了阿耶。
又因二兄一直跟在阿耶身边,连举止神态,都极为相似。
以至于,大兄把二兄当作仇人一般时,她还小心眼地认为,那是大兄嫉妒,毕竟,别说那份喜欢与疼爱,就单容貌,大兄是既不像阿耶,也不似阿娘,若仔细计较,听阿舅提过,大兄倒有几分曾祖父的影子。
五兄也说过,大兄对二兄,有点太不近人情。
她不知道,五兄有没有多想,但她,是从来没有多去想过其他,只当大兄作为长兄,严肃惯了,况且,两人年龄又相差不大,大兄更要维护他长兄的威严。
直到今夜,直到听见十四从叔郑汶和十九从叔郑沐的那一番对话。
她反问了一句,“二兄是郑家人,怎么成了寄人篱下?”
当时十四从叔满脸惊愕,“你不知道?”
而十九从叔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反应过来,“这事,当年约莫除了已经知事的阿大和阿寄自己,大房其余几个小的应该都不知道。”
“这事瞒着别人就罢了,不该瞒着五郎和十娘。”
听了十四从叔这话,郑绥原本心头就疑窦丛生,少不得追问。
她才从十四叔口中,知晓了当年之事。
简而言之,便是李代桃僵。
曾祖父与清河崔颀、范阳卢林,三人师出同门,年少时,拜师于当时的经学大家郭季方的门下,后来,曾祖父不曾出仕,崔颀和卢林仕宦于平城,但三人的关系,并未断绝,三家结成亲家,上一代,祖父娶卢林侄女,即她的祖母卢氏,三叔公娶崔颀女,即那位自缢身亡的三叔祖母,到后代,除姑母又嫁崔颀之孙崔四郎外,三家联姻的就更多,六郎郑红的妻子卢氏,为卢昌道的曾孙女,
卢昌道,即为卢林的孙子。
后来,崔颀在平城朝堂上大力推行的汉化改制,从根本上触动了当时鲜卑贵族的利益,直接导致,二十年前,清河崔氏,满门族灭,事发时,姑母的儿子,正在荥阳,姑母的儿子,与二兄同岁,容貌更有七分相似,兵吏****抓人,紧急之下,祖父把二兄郑纶交了出去,得以蒙混过关,再后面,已嫁入清河崔氏的姑母,由曾祖父和祖父做主,与崔氏义绝,接回了荥阳。
只三月,便改嫁陇西李十三郎。
许许多多的疑惑,迎难而解。
所以,外祖母一听她提起二兄时,才会脸色黑沉,目光冷凛如冬日寒风。
所以,大兄才视二兄如同仇雠。
所以,为了二兄的婚事,十余年不曾归宁的姑母,才会回一趟荥阳,
所以,二兄才会娶孤女为妻。
……
许多的细节,甚至连家族祭祀,二兄永远跪在最外面,之前不注意,这会子都让她给记了起来。
自大兄当家后,阿娘的忌日,二兄都不在家。
还有阿娘迁葬时,一同迁出的那副小棺椁。
耳边又不时响起那年,在守静园里,大兄和阿耶吵架,指着二兄郑纶所说的话来,“若非汝,阿娘焉能早亡,使五郎与我年少失恃,十娘甫一出生便无母,而二……”
而大兄让阿耶打断的话,那未完的话,该是提及,她真正的二兄,因此而殒命。
她又怎么忘记,这世间,除了父子母女相像。
还有,侄女似姑,外甥似舅。
所以,现在的二兄像阿耶,并不足为奇。
窗牖外,上弦月已渐渐从西边的天际隐去,启明星在东方升起,折腾了一天一夜,郑绥却没有一点困意,两眼炯明,睁得大大的,身下的褥子,是十九婶子特意铺上的,阿朵早已睡得人事不知,身旁的呼吸声,绵长而有节奏。
山间岁月,不知此夕是何年。
这才是十九从叔想要的生活。
郑绥记起,五兄郑纬提过,这位十九从叔,对于‘无才便是德’的解释:匹夫闯祸,最多罪及自身,没有能力去惹大祸,祸及亲戚族人友朋。
十九从叔的立场很坚定,十四从叔也不遑多让,更何况,十四从叔身上背负着二叔公的使命,现在整个郑氏宗族,以二叔公辈份最大,二叔公朝堂沉浮数十载,眼下年事已高,致仕还乡,哪里又容得旁人再违抗。
连着大兄郑经,现掌管宗族之事,也尽量避着他老人家。
如不带十九从叔一家子南下,只怕十四从叔,都不敢回荥阳面见二叔公。
如今,好似已陷入了一个死局。
郑绥越发地后悔,在山林外,没有及时离开,她不该进来的。
想着要如何应对明天的僵局,脑袋就如同一团乱麻,理不清白,昏昏沉沉中,渐渐睡去,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起来后,由阿朵领着,梳洗一番。
好在这些,几年前从徐州城跟着商队前往新郑,身边只有晨风时,她也学了一些生活自理,要不然,这趟出门,也不会一个婢女都不带。
庄子里每天只食两顿,因此,哪怕郑绥起得迟了,朝食还在灶上做。
听阿朵说,十九郎君和十四郎君,一早起来,就在堂屋那边说话。
经过了一*夜,郑绥心头依旧闷闷的,没有回过劲来,于是回绝了阿朵的提议,领着她到庄子里去转转,只身坐在后庭的一棵桃树上。
桃树茁壮,树上更有累累果实,挂满枝头。
记得上回来的时候,是五月上旬,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
这么算下来,这些果子,离采摘,大约还要一个月的时间。
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一如他们这趟来,来得不合适宜。
尤其是十九从叔,怕是打心底里厌烦他们过来。
厨房那边依旧很热闹,说话声不断,应该是庄子里来了不少妇人过来帮忙,毕竟在这庄子里,一年到头,难得见到一个外人,所以,庄户人家,待客之道格外热诚。
瞧瞧那边那股热闹劲,来的人很多,今日的朝食,品类应该不少。
郑绥跪坐在桃树底下,憧憬着朝食。
这一天,大约谁也没有说服谁,故而,直到下晌,十四郎君都没有离开的意思,直到晚饭过后,阿朵在屋子里织布,郑绥在后院桃树下消食,齐五走了进来,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郎君说,不要惊动十九郎君一家,今日夜里三更离开,届时卑职会来唤醒小娘子。”
齐五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四顾张望,似担心旁人听见一般。
三更天?
不惊动十九郎君一家?
郑绥直觉不对,十四从叔和十九从叔两人,很明显是不欢而散。
十四从叔,能这么轻易放弃。
又听齐五低声道:“郎君要带三位小郎一起走。”
一听这话,郑绥顿时明白过来,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心里不赞同,没有嗑声。
齐五似已猜到郑绥的想法一般,“这是两位郎君之间的事情,小娘子是晚辈,不要去掺和,晚上早些歇息。”
听了这话,郑绥不由抬头瞧了齐五一眼,年约三十,体格壮硕,大约常年习武的缘故,皮肤偏黑,俨然一副武夫的形象,不曾想,还有这份细心,于是郑绥点了点头,“我知道。”
十四郎君,这是想用三位小郎,引十九郎君出去。
唧唧复唧唧,女郎当户织。
织布机的声音,不绝于耳,屋子里没有点灯,阿朵借着月光,手脚熟练地操作织机,神情是再认真不过。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一派祥和。
远离尘世喧嚣,远离世间恩怨。
所以,十九郎君才会:一入二十载,不思登台阁。
如若当初,不是郝意,无意闯入,不是五兄,执意寻来,十九郎君将会终老此处,不闻世事。
郑绥心头的愧疚,顿生。
望了眼在临织机上忙碌的阿朵,晌午听陶氏说起,阿朵已和村子里的一位小郎,订了亲事,来年开春成亲,阿朵已经开始织嫁衣了。
瞬间,心中做出了决定。
天上明月高悬,清风徐来,这夜,也正长。
郑绥是让吵闹声给惊醒的,睁开眼时,正值月上中天,阿朵或许是白天太过劳碌,依旧睡得很香,郑绥下榻,走出屋子,正碰上齐五走进来,一脸沮丧,瞧见郑绥,勉强一笑,“小娘子醒来了,我们现在走。”
说完,到底没忍住,又叹了一句,“小娘子不该掺和的。”
郑绥轻嗯了一声,外面火光通明,人潮攒动,讨伐声一遍倒,皆是乡间哩语,许多都听不明白,但听语气,也猜到是骂人的话,看来,十九郎君是把全村的人都叫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