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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辩白(1 / 1)

站在一旁的院副常新,更是汗如雨下。

织成跪在阶下,从眼角的余光,便能看到他那官袍的下摆正在不停地颤抖。

一般来说,正官死了,象这种副手不应该是最高兴的么?若是上面急切之间派不出合适的人选,往往便会将副手提拔上来。

可是看这常新的模样,却是恐怖之极。特别是听到织造司的司官即将过来的消息时,他若不是站在陆焉身边,竭力还在保持贵人在前的体面,只怕早就瘫软在地了。

陆焉曾经说过的话,又浮起在织成的耳边:“这些主官都是阉人。”

当年看过一些古代笔记小说,文中往往讲到阉人心性阴沉,不管是对男人女人,甚至是自己的同类,都有一种变态的仇恨。唯一可以让他们由衷喜欢的,大概只是天真无邪的幼儿罢了。

再结合院副的神态,就不难猜出来:院丞死了,这可是绫锦院从来没出过的大乱子!虽说不是什么高品级的大官,但毕竟是前所未有之事,且是出在朝廷最为重视的织造司!且还是在即将举行敬神衣之仪的时候!若再刨出前段时间辛室十三娘的来历,只怕织造司上下都要吃上挂落。

织造司的司官和御府令应该都不是什么善茬。只怕出了事之后,第一个便是要拿人顶缸。

织成二人自然是逃不过嫌疑,可是她们毕竟只是织奴,地位太低,所以必须要有个地位稍高一些的内官来顶罪。

正如常新毫不犹豫,抢在第一时间,就想杀了她和素月顶缸一样。

只不过,没来得及。

那么,这织造司的司官大人,又该怎么发落此事呢?

“下官无能,绫锦院中竟出了这等事情,恐怕今日得先耽误陆少君一些时间了。”织造司的司官高喜侧立一旁,向着陆焉行下礼去。

当着这位贵公子的面,他不敢不维持着看似淡定的体面,实则心中已是邪火阵阵。

一个个都是不省心的!

谁不知当前朝廷征战,军费耗资巨大,十分倚重这织造司织出的锦缎?寸帛寸金的说法,可不是虚头。

自然这织造司的司官之位,也是个极有油水的去处,比在宫中当个有重要职司的太监,都要强上许多。

自己在宫中求了多少人,得了多大的体面,这才走通了路子,来这织造司做了司官!谁知恰逢着“敬神衣”的前夕,堂堂绫锦院的院丞竟然死了,好端端的绫锦院也让火烧去了一半!

偏偏还是在陆令君之子奉了丞相谕前来巡视织造司的时候!

“无妨。”陆焉的话语,永远是那样柔和不失风度:“处理完这件事情,司官再陪某巡视便是。说起来,这也不过是件内务罢了,司官只需妥善处理便是。若是等到大理正闻知此事,反而不美。”

却没有丝毫要闪避的意思,还露出盎然的神情来,似乎是拿定了主意,要看看司官是如何处理此案。

“是。”

高喜恭声应答,听到“大理正”三字,他的脸色终于还是慢慢阴沉下来,目光也开始扫向下面跪着的几人。

陆焉的话语虽柔和,但其中含义他不得不仔细掂量。

今日之事,被陆焉撞见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若自己能处理好此事,得到这位陆府少君的认可,即使是御府令也不会说什么,宫内宫外自己的对头更不敢多言,也就没什么隐患了,自己的位置也能保全。可若是处理得不当,看陆少君的意思,竟是要让大理正插手此事。

大理正是执掌议狱的官职,眼下担任大理正的司马芝,向以忠直擅断而著称。若此事真的闹到了他那里,当真是会引起不小的轰动,则就算查明案情,自己也必受挂活。

那,到底该如何罗织罪名,既抹去夷则之死,又显得与织造司无关呢?

只恨自己来得晚了,又恨自己与陆焉同行。若是悄悄地遇上此事,找上几个证人,弄出一套说词,再死去几个人,必会糊得天衣无缝。

他的目光落到了阶下的两个织奴身上:

“你二人便是最先发现夷则出事的织奴?”

“是。”两个织奴身形发颤,似乎是吓得把头更是低了一低,几乎整个人都伏到了地上。

唔,晓得畏惧,适当引导引导,说不定……

高喜心中暗暗思忖,又道:

“你们不过是卑贱的织奴,为何竟会跑到绫锦院的后院之中?夷则为何摒退众人只留你们?究竟所谋何事?嗯!”

最后一句,隐含阴毒之意,又有强大的压迫扑面而来,若是胆小一些的织奴,见到司官这样问话,只怕早被吓得神魂不全。

果然,两个织奴全身战栗,连声道:“奴不敢!奴不敢!”

高喜只是阴沉地盯着她们,拿定了主意,要将她们好好地吓上一吓,随意指了一个抖得最厉害的织奴:“你来说!”

那织奴全身颤如风中的树叶,挣扎着抬起头来。

鬓发蓬乱,面色黄白,但却依然有着一双清亮的眼睛,黑白分明,颇有空灵之致。

“奴二人是辛室的织奴,是得到院丞大人的传唤来此的。只是……只是走到院中时,听到室中有人说话,奴等不敢擅自入内,便在廊下等候。”

“何人在内?”高喜皱眉道。

“启禀司官,是……是另一名织奴……”

“司官大人!”

一名内侍尖着嗓子,从烧成半颓的正堂中匆匆奔出来,道:“绫锦院后院火势已灭,奴婢等人入室查看,见到了两具被烧成半黑的尸体,其中一具为院丞大人,另一具是一名织奴!”

“你方才说到,有一名织奴在与院丞说话?”

高喜的眼睛盯住了织成。

“正是。”织成似乎很是惧怕,垂首道:“且这名织奴正是我辛室中人,她在辛室名为元娘……她与院丞……争执起来,其中似乎有不轨之事……”

“胡说!”

院副常新失声喝道:“一个织奴,胆敢攀诬上官!”

在绫锦院中,与织奴有染的内官可不止只有夷则一人!若是此事彻查下去……

“室内是怎样情况?”

陆焉忽然望向那名内侍,道:“你如实道来。”

“是……”那内侍跪倒在地,也不敢看高喜,战战兢兢道:

“现场有织梭一柄、簪一枚,院丞大人身上有数处伤,皆为织梭及簪所留下的痕迹,行凶者腕力不足,数下才令院丞毙命,理应是名女子。而那名织奴是被案几击伤头颅,伤势未能致死,后又补上一簪,且口腔中多有黑灰,似乎是起火后窒息而死。另外……另外……”

“还有什么?”高喜怒道。

“那名织奴衣衫不整,外衫在屏风之后,与另一条男子丝绦……都未被火势完全炼化,故能看出大致形状。”

“行了!”

高喜厉声喝止,心知涉及肮赞之事,只觉更是头疼。却见先前答话那名织奴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竟然盈满泪水:

“奴二人站在廊外,听见室中争执之声渐起,不敢退下也不敢进前,只好屏息不动,但字字句句,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元娘怒叱院丞说:‘奴被院丞召来,原是以为问及敬神衣一事,没想到院丞竟然如此大胆,置织造司条律于不顾,竟欲行此不轨之事,若奴前往司官大人处求告,不知院丞当如何自处?’”

“唔?”高喜目中精光一闪,道:“还有呢?”

“院丞大人他……甚是得意,回答说,我自有我的后台,休说这织造司,便是上方御府又谁人不知?真要闹得开了,惹恼了我那后台,他又能奈我何?”

高喜目光又是一闪,却叹了口气。

那织奴一双眸子泪光盈盈,又顿首道:“然后便听二人厮打起来,又有数声惨叫,好象是元娘的声音。奴二人吓得半死,只想院丞大人连司官都不放在眼里,定要强行侮辱元娘,岂会理睬奴二人?于是打定主意,要跑出来到前院求救,想着若是众位内官过来,院丞多少会有些忌讳。谁知……”

她掩面哭了起来,伏倒在地,似乎悲不能抑。

她身边那名看上去更是老实怯懦的织奴,此时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道:“大娘拉着奴跑了出来,刚到院中,便听见室中砰地几声,随即火势大起……奴……可惜我们元娘……”说到此处,泪珠也从眼中滚了出来,顿时也呜咽不已。

“你二人说是听到那织奴的惨叫,跑出来也是为了叫人来救那织奴,为何你们在院中呼救之时,叫的却是院丞大人遇剌?”

常新忽然插了一句:“莫非是你们与那织奴合谋,剌杀了院丞大人?”

高喜心中一跳,忖道:这似乎也是一个极好的法子,一劳永逸……

织成本来在话语之中,将夷则的行为尽量与织造司撕掳开,为的便是要高喜留下她二人的活证词,来为自己脱责。

且高喜看上去也有些动心。但被常新这么一说,只怕高喜又动了一网打尽的念头。

正要开口,却见素月蓦地抬起头来,一张脸涨得通红,怒道:“院丞自恃背景深厚,连司官大人都不放在眼中,在各织室中更是为所欲为!难道这不是因为整座绫锦院都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么?元娘这样一个织奴,即算是死在院丞手中,在院中各内官大人看来又有什么可惜!奴二人若只是叫人来救辛室元娘,院副大人你又如何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便率人出现在后院之中?”

妙!

织成在心里暗暗喝采一声,想道:素月平时不哼不哈,没想到辞锋亦如此锐利!偏她生就一副老实人的相貌,此时便是言辞锋锐了些,在别人看来也相当于兔子逼急了咬人,倒更坐实了言语的真实性。

当下也挺直了上身,悲声道:“正是!院副大人得知此事赶来时,第一件事便是不问详情,想要叫人杀了奴二人!难道不是怕奴二人在司官大人面前泄露实情,揭发绫锦院中的黑幕么?”

“牙尖嘴利的刁奴!”常新气得全身发抖,他怎么也没想到辛室区区两个织奴,竟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在此倒打一耙,一时昏了神智,冲身向前,便想要一脚踢了过去!

砰!

眼前青影一闪,又闻大声惨叫,却是常新整个人被抛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左侧石阶之上,额头上顿时有鲜血如注,流了下来,整个人不知是怕还是受了重伤,瘫软在地,竟然不能动弹半分了。

“真是大胆,竟敢冒犯我家郎君!”一个青衣护卫傲然丢下这样一句话,便又退回陆焉身边,只是拍了拍衣襟,似乎刚才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掸了下襟上的灰尘一般。

高喜的额上冒出细汗,慌忙向着那个神情柔和的男子行下礼去:

“下官管束不严,令这些贱奴在贵人面前失态,实在有罪!”

“无妨。”

陆焉看都不看那被另两名青衣护卫堵住嘴巴拖下去的常新一眼,淡淡道:

“果然绫锦院中都是些桀骜不驯之徒,在某的面前都敢如此放肆,更何况是司官你……”

他的眸上露出同情之意,摇了摇头,道:“此事某会如实告知御府令,至于这绫锦院,也真得好好整顿一番了。某自然是知道司官的难处,但任是怎样,又岂能将朝廷公务之所,打造成了自家的私苑?”

高喜心中一松,便知自己这“治下不严”的罪名是给撕掳了大半,喜道:“多谢陆少君体恤!”

“如此案情已经清楚,是院丞夷则对织奴辛元娘起了觊觎之意,骗得她前来,欲行不轨之事。辛元娘奋起反抗,夷则不防,竟被她失手剌死。辛元娘事后害怕,于是以簪自剌后,又放火自焚。”陆焉淡淡道:

“某所见便是如此,司官意下如何?”

他的目光,却落在阶下那滩常新留下的鲜血上,似有未尽之意。

高喜心中一动,忙道:“下官自当重新整顿绫锦院,院丞夷则无视国法律条,遑顾织室之重,私德不修,有负皇恩厚望。纵然身死也是罪有应得,但其帮凶亦不能姑息!院副常新,虢其职,押入大牢!”

陆焉不置与否,眼角余光,却落在了阶下那张狼狈的小脸上。

纵然是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但他是半份也不肯相信,在她的心中,是会有哪怕一丁点的惶恐。

她借了他的势,杀了院丞和织室中潜在的敌人,诬了院副,奉迎了司官,又择出了自己。

这,便是她的图谋?

“院副!院副!不好了!出大事了!”

忽然又有一名内侍奔入院中,满脸煞白,甚至顾不得看清院中都是何人,更顾不得看常新那难看的脸色,便扑通一声跪下去,颤声叫道:“锦库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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