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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火起(1 / 1)

槿妍心中咯噔一声,低声向织成急促说道:

“看这女官衣着的文采,不是视六百石,享九等爵的长使,也应是视四百石、享八等爵的少使。如此品级的女官,也只有公主身边才有,在宫中地位也是陈顺常等人所不能比的!娘子,得想个办法脱身才是……”

“临汾公主府何少使到!”

内侍所独有的尖利嗓音,打断了织成等人的话语。冰井台的卫士们不知是否得了伍正强的暗示,一个个如同只会喘气的桩子,对于众织奴换装执器视若无睹。甚至在先前陈顺常与织奴们发生争执时,他们的神情虽有些惊诧,却并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到后来织奴们对陈顺常动手时,他们索性换上了一副目不斜视的壁上观模样。

但此时见那女官等人过来,却是与对待陈顺常不同,先是一怔,旋即肃了肃神情,毕恭毕敬地行下礼去,齐声道:

“恭迎何少使!”

那些穿有卫士军袍的织奴们互视一眼,虽不明就里,但见那女官圆脸修眉,相貌秀丽,年纪大约已过三旬,目光往这边略略一扫,却是如水银泻过般,冷意沁人,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也效仿那些卫士,俯下身去,道:

“恭迎何少使!”

那名女官露出满意的神情,只微一颌首,脚步翩然,已经走到了织成面前,在距五尺处站定,方沉声问道:

“绫锦院甄氏可在?”

话语不高不低,但大见威压之势。

时下已是东汉末年,除了正式场合的礼服之外,汉朝贵妇已极少穿着深衣,而多着直裾或襦裙。

但这位何少使所着的却是一袭标准的三重深衣,衣上饰以文采,胸颈处规规矩矩地露出白、红、黄三色衣领,鲜明华美。深衣虽长可及地,但行走间却不见拖曳的裾角有丝毫的波动,垂下腰间的代表其四百石爵禄的黄绶玉圭,亦是静静地压在裙上,连同髻上插着的一枝灿然生光的黄金步摇,并没有受到步伐的影响而左右晃动,大有贵重气象。与之相比,柔如春水的陈顺常便显得浅薄轻浮了许多。

织成踏前一步,正待应答,却见那何少使面无表情,眼皮只是略略一搭,根本没有正眼相看,也不待织成出言,便徐徐展开手中一卷帛书,念道:

“公主有令,召绫锦院甄氏……”

“停!”织成举手一扬,止住她的话语,似笑非笑:

“烦请回禀贵主,绫锦院是朝廷的绫锦院,并非公主家的后院,甄氏是绫锦院之人,并非她后院的婢仆,且有重任在肩,恕不能奉召!”

槿妍只觉背脊一凉,但旋即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羡慕之感。

娘子……娘子说话,可真是大胆哪……这样任性恣意,自己可从来没有过……

“大胆贱奴!”那何女使品级不低,资历亦久,一向得到临汾公主的宠爱,在宫中也是受奉承惯了的人,怎料织成竟敢当众打断她的宣令,待听到更不客气的回复后,不禁勃然大怒。啪地一声,将帛书重重一合,喝道:

“以下犯上,辱及宗室,那可是合家的死罪!甄氏,你不过是区区一个可视斗食的娘子,竟敢要违逆大汉公主么?”

从她气势十足的出场开始,众织奴便都呆在了那里。

陈顺常虽也是有品级的宫人,但毕竟是出身织室,在众织奴的心中,难免就少了几分尊敬,多了几分轻视,甚至还有一丝难言的嫉妒。再经织成一番言语怂恿,终于压下尊卑之别的克制,鼓起几分勇气奋然反抗,到最后大起胆子听从织成的命令,竟然扣押了她。

但此时所面对的,是堂堂大汉公主身边的女官,单看衣着便知其品级更是远在陈顺常之上,守卫冰井台的卫士态度更是说明了她的不凡。其言行神态之间,又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经受多年宫规浸淫,且长居上位而养成的矜贵风度,不免自惭形秽。

这样的女官,岂是陈顺常之流可比?自然而然的就有了敬畏之心,尊卑之别又牢牢地盘踞了心头,听她喝令不准离开冰井台,果然都屏声静气地呆在当地,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上一口。

待到听到织成出言顶撞,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等到那何少使大发雷霆之怒时,又几乎是人人都如风中树叶,全身颤动不已。

素月垂下头来,却难掩眉宇间一抹忧色和失望。槿妍也束手立在一旁,脑中却急剧运转,只盼速速想出办法来。

织成只是冷笑着,身形仍然挺拔笔直,并没有露出丝毫畏色,但心中对绫锦院中这群织奴,却是失望到了极点。

她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本古代志怪笔记小说,讲到一种神秘凶狠的小兽,是老虎的天敌,特别爱吃老虎骨髓。当它来到虎群中时,众虎便全身战栗,伏地不动,任由这小兽自由自在地挑选自己看中的老虎,大摇大摆地敲髓而食,其他的虎只盼这噩运不要降临到自己身上,又或为自己一时逃脱而感到庆幸,却从来不会想到,纵然今日逃脱,来日也是要沦为其膏吻的。若是群虎围而攻之,未尝没有生机。

可是偏偏的,那样凶猛的百兽之王,因了内心深处对天敌的天生畏惧,也有那般怯懦的时候,竟然宁可一动不动地任其啮食,也不敢有丝毫的反抗。就象……就象此时的绫锦院众织奴一般。

自从来到辛室起,织成便意识到,在这个时空的洪流之中,单凭个人之力,想要找到那稀世罕见的流风回雪锦,达成自己来此的目的,便如蜉蝣撼树般,根本是微不足道。

所以她一边想尽办法,沿着等级的阶梯,艰难地向上攀登,一边也在着意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先是织室,后是绫锦院,便是她欲培势力的土壤。

当初她在辛室对抗辛大娘等人时,只有陆焉的暗中相助,使得槿妍成为臂膀,加上石漆之威,才赢了辛大娘,在辛室站稳了脚跟。后来因收服了明河素月,并得到了其他织奴的效忠,对上夷则和元娘时,才能胜得干脆俐落,获得院丞之位,也为“敬神衣”大典中一举成名,进入曹操等权贵的眼界提供了先决条件。

要得到流风回雪锦,区区绫锦院的院丞是不够的。她还要再往上走,走得越远、越高,才能见识到更广阔、更华美的世界,才能更为接近自己的目标。

更何况,越走也越险,她还需要保全自己的小命。

所以她十分看重绫锦院,对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特别上心。她用的法子,是当初在另一个时空做职业经理人的一套驭下之术,比如不爱金帛,仁慈慷慨,所得赏赐都能分给众人;比如平时做事自己总是身先士卒,对于她们的生活更是关怀备至,连司官高喜都暗暗纳罕;她还不忘时刻用自己的理念去影响她们,极少训斥惩罚,给她们做人的尊严,也给她们憧憬和希望。用她在那个时空所学的企业管理知识来说,这叫“树立共同愿景,以人为本。”

她是由衷地希望,能与织奴们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合作关系,互为依恃,抱紧成团,如此才能有更大的力量来抗衡风险,从而在这个乱世中,温暖而坚固地活下去!

比如此时,若是织奴们能象此前对待陈顺常等人一样,一拥而上,便是这被称为何少使的女官再矜贵,所带护卫再多上几名,织成也尚有反抗之机。

最初她以为,发现彩衣方士们的谋乱之事并报知曹丕,或许也会记上一功。可是后来她发现,曹丕麾下能人众多、谋士如云,本人也颇为精明,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只怕早就发现了谋乱的端倪,这功劳算不到她的头上。

她也曾想过,凭救助元仲一事,或能得到元仲阿父的感激。可是看元仲情形,似乎这个阿父并没有太着紧这儿子,甚至连曹丕都能作主,将元仲交给她来照料。这样一来,她的功劳又会大大打个折扣,料想到时得些金钱赏赐,便已是天大的颜面。

可是这都没有关系,因为她还有压箱底的东西,那就是比这个时空的人们,要先进了近千年的纺织专业技术!

她在曹操面前侃侃而谈的“为天下衣”,并非只是泛泛的空谈。她自信凭着自己对于纺织专业及商业营运方面的独到见解,拿出她考虑已久的周全计策,定会得到当权者比如曹操的赏识,则“以锦兴国、为天下衣”的理想,也一定可以实现!

到了那时,任是谁都会发现,存附于她身上的巨大价值。

只要她有价值,同样依附于曹操的临汾公主就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动她,她并不是没有机会去扭转对自己不利的局势。

槿妍只觉得她大胆,却不知道,这些,就是她大胆的凭恃!

可是这些织奴们,大约是服从的奴性已经深入骨髓,纵然织成为人亲和、富有智计,对她们更是不薄,但一旦遇上身份更高之人,他们的本能便跳了出来,推动他们果断地服从了尊卑的礼制,顿时将织成千万桩的好处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虽然并没有指望这些织奴们能对自己不离不弃,共经风雨,但看着在那女官面前温驯如羊的她们,织成的心中,还是油然升起一缕又厌恶、又同情的复杂情绪。

她曾经以为,绫锦院的织奴们,无牵无挂、无亲无故,若是她真心相待,她们会是自己来到这个时空后,与她最为亲近的一支力量。可是她没有想到,她费了那许多力气和心血,她们都不曾这些温驯地对待她。她在她们的心中,甚至还比不上一个素昧平生的宫中女官。

或许她们根本没有信过她,不信她能带着她们走到更远的未来,不信跟着她,就会拾回做人的尊严。

虽然她一眼也没有看向那些织奴,但是她异常的沉默表情,落在那些已渐渐了解她的织奴眼中,自然觉出了异样。有几人更是不安地微微抬眼,忐忑地看了过来。

一阵风来,织成掠了掠头发,愤怒的脑中顿时也仿佛吹入了一缕清风,清醒过来。

世情冷暖,大抵便是如此罢。便是在那个时空,她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在世俗名利财货的诱惑中,亲近的朋友瞬间反目,即使是亲戚也能互成陌路。更何况是在这个保全性命都大不易的乱世?何况在世人眼中,她这个所谓的视斗食的娘子,无论权力地位,的确是远远比不上眼前的何少使,更遑论那高高在上的临汾公主!

要收服这些织奴,或许将来还要收服更多的人,仅仅是尊重和爱护还是不够的,那个时空所尊崇的“以人为本”理念,在这里似乎要做小小的补充和修改一句,那就是“强者为王”!

如果你不够强,谁肯附于骥尾?在这家族瞬间倾颓、活人刹那白骨的乱世,谁都明白事实的冷酷,仅仅只是一些不值钱的温情,又有什么用?刘备从最初便称贤德,他结交人的手段可比自己强过千百倍,可在没有足够实力之前,除了关羽张飞始终不离不弃跟随在侧外,还不是一样被赶得到处跑,麾下跟随者七零八落?

织成把那些委屈和不满都压了下去,扫了一眼那些畏缩的众织奴们,暗暗道:“终有一日,我要这些人心中再无旁骛,无论刀山火海、玉堂金阙,只追随在我一人的身边!”

不过,还要先度过了眼前的难关再说!

何少使使了个眼色,有两名护卫踏前一步,有意无意,已将织成堵在了中间。而其他四名护卫却排作扇形,将织成隔了开去,且面向众织奴,神色冷厉,手按鞘上,显然是全神戒备他们的暴起攻击。此时若是有人敢再动手,只怕瞬间便会被这些护卫斩杀。

临汾公主的耳目果然灵通,看来何少使早已得知了陈顺容被扣一事,才会有这样的戒备之举。

可这样一来,素月无法去做那些灯笼,槿妍也去不了摘星楼了……摘星楼?

织成眼睛一亮,迅速地瞥了一眼远处高耸入云、华丽巍峨的摘星楼,再转而投向槿妍,意味深长地笑道:“槿妍,我若不在,则我平生所长,你学到了几分?”

槿妍猝然听到她的问话,不禁一怔,她不由得也望了望摘星楼,旋即明白了什么,眼睛睁得更大了:“娘子……你……”

“啪!”

却是一条鞭子凌空劈来,响起令人心悸的锐音!

槿妍急忙后退,那鞭子几乎擦身而过,凌厉的鞭风掠过衣袖,只听嘶拉一声,却是袖面顿时裂开了一道口子。

执鞭者是正是那四名护卫之一,他双眼一瞪,喝道:“何少使在此,你们这些贱奴竟敢私下言语,可是想死么?”

槿妍心中大怒,正待反唇相讥,但见织成向她递了个眼神,不得不压下怒火,低下头来,作出十分害怕的样子,却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几步,几乎要靠上冰井台的墙堞。

原先立在那里的,是一名穿着卫士衣袍的织奴,她以为槿妍只是因为害怕而后退,恻隐之心顿起,赶紧往旁边让了让。

槿妍似乎更加害怕,她打了个哆嗦,往后靠了靠,双手也藏到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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