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忽然淡淡一笑。
冷峻的容颜,在笑声中显得柔和起来,仿佛是春风拂过,融化了山下的坚冰。
“对了,我忘记甄娘子你的志向,是当为天下衣。”春风般的笑意,一瞬即逝:“丞相用人不拘一格,不限门第,当也不限于男女。此番甄娘子用心颇深,若果真有过人之处,必会得偿平生所愿,一展志向。”
他一个字也没提曹操的安危,但即使是再愚蠢的人,也听得出来,曹操一定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
但用心颇深这四个字,显然是他已看破了她的心思。
护卫中有跟随曹丕时日久长的,不禁同情地看了织成一眼。
本来看他对这位甄娘子颇为优容,还肯让元仲跟在她身边,还以为对她有些什么心思。虽然这位甄娘子的相貌并不算绝色,但是也许是他偶尔转换了口味呢?
不过“用心颇深”这四个字的评语一出,这位甄娘子可就再没戏了呀。谁都知道,五官中郎将出身高门,自然遇到不计其数别具用心的贵女,朝中所遇居心叵测者也不在少数。所以一向喜欢的,是温柔单纯的女郎。
用心颇深又如何?
对众护卫的小心思浑然不知,织成不以为然地想道:宁为真小人,不为伪君子。便是在这古代,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爬上去,不偷不抢不出卖自己,也算得上是光风霁月。况且看曹丕的神情,虽然他对她的作为似是不以为然,但也并没有表现得深恶痛绝嘛。
反正曹丕已经容忍并且支持了她的那些建议不是吗?铜镜、琉璃片和灯笼等物,都搬上了冰井台的城墙,不管是否能达到自己意想中的效果,都要试一试!
忽听喧嚣声起,似乎是千人一起大喊,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穿越绿林芳树而来,连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随之震颤。
众人不禁骇然,纷纷往来处望去,却见一人飞奔而来,大声禀道:“禀五官中郎将,北城门口七星阵中的千名彩衣方士忽然暴起攻击厩门守卫,守卫闭门抗贼,现正陷入激战之中!”
那人正是伍正强。
他虽大声报出这样一个骇人的消息,但面上神色如常,除了多些坚毅之外,没有丝毫惊慌之意。
槿妍低声向织成道:“我们还是晚了一步,那些方士们已从神像中取出兵器了!否则不会发起攻城,怎么办?”
“灯笼虽能飞行,但所携石漆较轻,加上风力也未必是很精准的,即使有些灯笼所携的石漆淋在神像上,再令之起火,也未必能将神像中所藏的兵器烧毁。”
织成同样低声答道:“我们此举,不过是为了摧毁敌方士气罢了,须知他们是方士,若是起事,必定会用些装神弄鬼的东西,若我们同样以神秘之物相对,对其士气必然是个极大的打击。所以,即使是兵器不在了,烧毁神像也是有用的!”
“烧……烧毁神像?”
槿妍不象织成那样,是来自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对于天地神灵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敬畏。先前因神像中藏了兵器,觉得烧毁是不得已为之,可是兵器既然取了出来,再去烧毁神像,她就有些不豫了。
织成洒然一笑:
“天若佑我,岂惧神灵?天不佑我,又何惧之?”
“果然来了!”听到伍正强的禀报,曹丕浮起一缕冷笑,燕翅般乌黑的眉梢,顿时罩上了一层森然杀气:
“拿我的戟来!”
众护卫中有人高声应喏,其他人在他身后肃然而立,非但没一人变色,倒是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似乎是期盼已久。
织成看在眼里,心道:“看他们的模样,果然是早就发现了那些方士的蹊跷。便是我没有报知曹丕,他也早成竹在胸了。不过我的发现,也算是再加了一个证据,这个功劳也不能完全被抹煞。”
曹丕看向织成,端方的气度一如素日:
“甄娘子,贼党已起,北城危急,兵家之事多凶险血腥,战阵亦与绫锦院中大有不同,织奴大多为女子,也不是久经战阵的健儿。你让她们上城御敌,可要小心才是。”
“若不上城,城破亦是危矣。贼无论胜败,恐怕都会破城而入。”织成坦然道:“况且如果不上城的话,也不会有兵器护身,总之是多了几分保命的希望。”
槿妍眉头一动,思忖织成的话语意思,竟是在说,即使是方士们不敌虎卫,曹丕也会纵他们入城。
难道这位五官中郎将,竟还存了故意放方士们入北城,再围而歼之的用意?
但是方士们胆敢起事,肯定是内城有了奸细呼应,若五官中郎将引他们入内,两相呼应起来,虎卫兵力不足,内城必定陷落,则丞相等贵人安危又将如何?
除非是五官中郎将布有援军在后!
可是即使是她所知有限,细细观察之下,也觉眼下内城三台情形诡异:皇帝及三公九卿恰恰都不在此,甚至是曹氏麾下的猛将们也都因了身份的限制,不能随之参于敬神衣大典。仅留下曹操及与曹家亲厚的一些勋贵,恰是最为薄弱之时。
她在陆府日久,也接触过一些朝政秘闻。联想到近年来,曹操权焰日盛,天下关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传闻不绝于耳,而皇帝渐渐幽居深宫,大臣们除了朝会,几乎不能单独得见。而自己的主公陆令君陆彧又恰在这个时候病倒,恐怕不是仅仅几个方士造反那么简单。
不知令君的病况怎样了。
槿妍一思及此,便有些焦急。她在陆府长大,令君治家甚严,人品严正,还专请了人教仆婢识字,与其他府的**气象大不相同。她们这些侍婢虽然敬畏,但也颇感安心,而她因为常常在陆焉跟前近侍,与陆令君相处也多,在心底深处,不仅是当作自己的主家,更是看作是长辈一样的尊重。
原本是想着,参加完敬神衣大典后,便向织成告假回府探望。没想到因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曹丕令人封了北城,只准进,不准出,根本没来得及离开。
而眼下情势,似乎更是紧急了。
如果当真有人叛乱,要对丞相不利,那么向来被视为丞相最倚重的左右手之一的陆彧,又会遇到怎样的危险?何况他还在病中?而少君日夜侍疾,如真有变故,又该如何?
她对自己安危并不怎样在意,但想到令君与少君,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松下来。
忽然手背一暖,是织成轻轻拍了拍。
那双明媚的眼睛,似乎已经看透了自己心中所忧,低声道:“不要担心,此处事毕,你便赶回去瞧瞧。留一段时间,也是无妨的。”
槿妍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我只能回去瞧瞧就马上回来,少君交待过的,我一定要守护在娘子的身边。”
“如果陆少君要你离开我,你也会马上毫不犹豫地离开么?”
织成笑着低声问道。
槿妍一怔。
毫不犹豫?
以前的她或许会的,那时刚到织室时,只盼着能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后来,慢慢的就不一样了,何况自己对娘子也是主动要求过的,说想要留在她的身边。
她喜欢在织成身边的感觉,放恣、自在,或许还有一些……剌激?让她觉得,自己不仅是陆府优秀的侍婢中的一个,而是绝无仅有的槿妍。可是如果真的少君命令自己离开,那……
“好了,好了,”织成再次笑着拍拍她的手,带着安慰的意味:“你能在你家少君和我之间犹豫这么久,我已经很感动了。一切随缘,”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看向喧嚣声来的地方:
“但……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儿郎们!”一声断喝,却是曹丕朗声道:“久未逢阵,欣闻贼子来袭,敢击否?”
众护卫齐声应道:“击!”
织成想道:“他倒会激励士气,明知敌众我寡,却将杀敌一事说得象打电子游戏般,还‘欣闻’呢。”
众护卫的回答显然令人满意,曹丕长笑一声,双臂用力,菱格纹锦绣外袍应声裂开,飘落在地,赫然露出穿在里面的玄黑软甲来!
众护卫哈哈大笑,也纷纷如法炮制,有粗鲁些的,索性抬起手来,在身上一阵胡乱撕扯,衣袍上的纽绊便应声脱落!原来每个人的外衣之中,都穿有一套贴身甲胄。
素月喃喃道:“原来他们早有准备。”
已有护卫上前,躬身向曹丕送上一对短戟。
这个时代的长剑,还没有后代被称为是“百兵之君”那样的重要地位。虽然已经是用于搏击的重要兵器,而曹丕本人也擅长击剑,但一般都是私下的械斗所用。且因了其样式古雅,平时算是一种风雅的兵器,佩戴时的装饰性质要大于搏击性质。真正上阵交战,剑就显得单薄了,勇武之人还是习惯用矛、枪、戟之类的兵器。
所以曹丕平时虽然用剑,但真的上阵之时,他的武器是一对短戟。通身乌亮,戟头却镀有一层亮白的光泽,一看便知是极好的金属铸造。
呛!金铁声起,却是曹丕举起短戟,振臂交击,呼道:“贼狂矣!既来之,勿复还!”
众护卫纷纷呼道:“既来之,勿复还!既来之,勿复还!”
声震林梢,惊起无数的鸣蝉和飞鸟。
元仲早被众护卫推到了织成身边,他看得两眼放光,只恨自己年幼,否则定然也要跟上去杀个痛快。
织成却想道:曹丕对彩衣方士们的谋划早已明了于胸,还敢于离开曹操身边,那么摘星楼中,等待严才的又是什么,根本不用再猜想,也就明白了。
她不禁暗暗苦笑一下,想道:自己这点察颜辨事的小聪明,放在绫锦院中还不错,但若说放在朝中,与那些积年成精的老臣和睿智精明的少壮们比起来,可就稚嫩得太多了。何况是从小被当作接班人来培养的曹氏嫡子?
真正擅长的,还是自己的老本行才是。
又想:看来男人的确是战争动物,即使是这样行事沉稳端方的曹丕,一提起要去杀敌,也是眉宇飞扬,与之前的沉静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甄娘子!”
正思忖间,耳边忽听曹丕笑问道:“你方才说,你那位前辈曾作诗中,于‘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两句之外,还有数句。我观这两句虽然有些直白,但用辞精当,豪志藏于其中,想必其他的句子亦有金玉之藻。不如请娘子吟诵此诗,为我等壮行如何?”
壮行?
若是铜雀台中兵力真的空虚倒也罢了,肯定好一场恶战。可是眼下看你显然是成竹在胸,打那些装神弄鬼的方士们不是小菜一碟?还需要壮什么行?再说,杜甫此诗可不是鼓励杀戳,壮什么行?
织成真想翻个白眼给他看,但当然是很有理智地克制住了,恭敬地应道:“是。”
元仲竖起耳朵,只听她朗声念道: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在琅琅的诵诗声中,曹丕龙行骧步,带着护卫们疾速地离开了冰
井台。
“甄娘子,方才将军已安排某按照娘子你的要求,在冰井台前城
准备了数十面铜镜及琉璃片,娘子还有什么吩咐,也尽可吩咐某!”
曹丕留下来安排灯笼并铜镜等事宜的人,又是老熟人伍正强。
听他的话语,办事效率还真是快得很。基本上织成所需要的东西,
都办得妥妥的了。
此时他貌虽恭敬,却带着一种“虽然有五官中郎将的兵力安排,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但是不用就浪费了”以及“为什么留我下来,不带我杀敌”的惆怅神情。
元仲目送曹丕等人离去的兴奋劲还未过去,一听到伍正强的话,顿时再次兴奋起来,抓住织成的衣袖,一连声地问道:
“甄娘子!甄娘子!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么?”
织成微微一笑,向素月槿妍二人道:“我们走!去冰井台前城!”一边携了元仲的手,踏步便行。
这个时空的男人们,自负勇武热血,不在乎女人家想出来的主意,更不认可这些“女人们的玩艺儿”。所以曹丕虽留了个伍正强来帮忙,也对织成的想法感到惊讶,但并没有发自内心地依恃和赞同。
而伍正强的这副神情,正是代表了大部分男人的心声。可是她要让他们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只靠武力才能解决的!心理上的震慑,有时比武力上的征服更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