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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椒香(1 / 1)

依稀之间,飘飘荡荡,似乎又来到了那片熟悉的水底。

如游鱼般,轻巧地拨开那些长长的藻草,她径直向前游去,衣带自肩边飘拂而起,亦轻盈如鱼的纱鳍。

透过清澈的水波,可以看到远处的楼阙宫台,在水底散发出缕缕晶光。

她穿殿入室,在那高台所在的墙外停下来,瑶琴琮琮,有歌声相和,从墙内隐约传来: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

这次她记起来了,是曹植的《洛神赋》中的句子。

可是此时,曹植还是深得父兄疼爱、意气风发的平原侯,尚未尝到人世的辛酸,当然更未写出来这流传千古的美文。

然而,为何自己立于墙下,听到这几句时,心中却油然而生忧伤之情呢?

与外面的金墙不同,眼前的宫墙是赤红色的,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即使在水中,也未影响半分。

那就是传说中的椒房之墙吧?

古时候帝王宠爱心上人,会以温暖芳香的椒和上泥来涂墙,称为椒房。所谓椒房之宠,便由此而来。

那么,曹丕当年,也是这样对待甄洛的么?

香气浓烈,直冲鼻端。

织成灵台一清,便在这片异香中悠悠醒来。

水波、宫阙、瑶琴、歌声,在一瞬间都消失了,她只动了一动,便觉整个身子都疼起来,象是千万把刀子在剜动般,关节筋肉,无一不疼,便是她这样刚强,也忍不住“哎哟”一声,叫道:“槿妍!”

叫声惊动了床前伏着的一个人,那人原是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闻声不禁跳起身来,用力猛了,直撞得床幔边沿垂下的虾须金钩往空中荡去,却依旧风一般扑了过来:“娘子!你可算醒过来了,不然叫我们怎么办才好呢!”

织成定神看去,但见眼前一片锦罗斑斓,耀眼生花。不得不将眼睛闭了闭,再睁开眼,才看清光华之中,床沿边儿站着的那个人影,竟是明河。

她用力睁了睁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

“怎么是你?槿妍呢?少君呢?元仲呢?还有我们绫锦院的人……”

织成想翻身起来,却牵着全身,顿时疼得又是哎哟一声,却觉出肩、腹、背上的伤痕里,有数缕幽森的凉意。她俯首看去,但见露出罗衣外的半截小臂上,有几道浅绿色的膏印,嗅一嗅,凉意中带有药香。

“小心些!”明河快手快脚地按住了她,又极小心地扶她坐起来,将一只缠枝花绣纹锦枕拿过来,垫在她的背后:“姐姐你这样重的伤,才睡了一个时辰,这样可不行……槿妍也累得不轻,被送在隔壁室中,自有素月照顾,元仲没有消息,但他是贵人的小郎君,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们绫锦院中人,战死一人,伤十二人,伤者俱得到了救治……娘子不必耽心。”

“还是死了一个……”

织成心口一疼,明河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意,忙道:“是戌室五娘,不是去救你的那一批,是在冰井台留守时,被流矢所伤。生死不过都是命,过去在织室中,还不是经常死人?这也算是死得其所,娘子你且节哀。”

织成强行压下那股哀伤,活着的人还有更多的事可做。

“我这是在哪儿?”

织成回过神来,才发现这间屋子虽然不大,但朱罗纱幔,大红锦茵,布置得异常华丽。身上盖的也是夹纱锦被,皆杂以金线织绣,几上一只紫铜兽形香炉,吐出袅袅香雾。醒来时所闻到的那片异香,便是从这香炉中来。

她忽然想起,自己满身血污,只恐脏了这处衾被。但伸手一摸,才发觉自己早已盥洗过了,换上了一身白边纱罗中衣,触在肌肤之上,清爽轻软,极是舒适。

忽的一阵风来,凉意盈室,又泠泠有声,清脆悦耳。

她循声看去,但见门前垂下一片密密珠帘,珠子虽只如米粒,但难得的是一般大小,在烛火的照映下,泛出淡白的莹光。风吹帘动,那莹光便流转不定。

蜡烛?

在这个时空,常人多以油灯照明,轻便少烟的蜡烛,虽然已经出现,但算是珍贵之物。记得唐时有诗人韩翃便写过“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的诗句,可见汉时皇帝以蜡烛赐给近臣,还算是一种优容的待遇。

织成她们在织室之中,也是以更贱一些的石漆作为灯的燃料,虽能照明,但烧起来黑烟颇重,又呛口鼻,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前的蜡烛,便是插在一座鎏金铜烛台上。

烛台如树形,枝干虬曲,叶片疏落有致,烛身便隐于树冠之中,光芒自枝叶间透出,丝丝缕缕,越显出雕镂的精美。

再细看时,才发现明河梳净了鬟鬓,重匀了脂粉,且已经换下了青绿二色相间的裳服,换上一件绿衣。虽也是绿色,但那衣质细密轻软,衬着她光洁的面庞,越觉清丽动人。

明河见织成在打量自己,不由得抻了抻衣襟,脸上也些微带上了赧意,轻轻一跺脚,嗔道:“娘子!咱们这是在铜雀台中啊!”

铜雀台?

织成一个激灵,真正地怔住了。

昏迷前最后残留的记忆,刹那间如电光石火般,在脑海中闪现。

陆焉驱走张修,被方士们拥为师君,一起攻向厩门……似乎陆焉将自己和槿妍及绫锦院众人,一起托付给了什么人,然后……

她尚在回想,明河已按捺不住兴奋,低声道:

“娘子!是平原侯啊,平原侯救了你,又将咱们从冰井台安置在此处的!所有绫锦院的人都在这里呢,大家都很高兴,说这是托了娘子的福气!”

“平原侯?是曹……”

织成万万没有想到,将自己带到这里来的,竟然是曹植。

努力回想,当时在高烧后的迷糊中,隐约是有一枝人马杀出铜雀台,向陆焉奔了过来。

可是,自己在马上昏倒后,于虚空中稳稳接住的坚实臂膀……当真是曹植么?

明河却很兴奋:“娘子!你知道么?原来铜雀台并不是只有咱们所见的那所楼台,我听这铜雀台的侍女们说,高台后面还有大片的宫阙园林,又堆土为山,引水为湖,被称为铜雀园呢。铜雀园又有九院十八台,各院台的四时风光,都不尽相同,其景色之秀丽,比起咱们这里的富丽堂皇,只怕又是一番景致了。”

她双手交握于心口,眼睛闪闪发光,又是兴奋,又是憧憬,忍不住在室中蹦蹦跳跳:“真是托了娘子的福,不然哪能到这天宫般的地方瞧上一眼?便是我小时候,也没……”

她蓦地住了口,脸部恰好隐在烛影里。

织成知道她是触动了旧事,赶紧引开话题,笑道:“你如今既来了铜雀台,一定也有机会去铜雀园。只是你我都非园中人,四时风光,不可一日看尽。若让你选一选,你想去这九院十八台中的哪一处?”

明河抬起头,无限暇思:“我听这铜雀台中的侍女说,铜雀园中有桐花台,四周皆是高大桐树,叶可蔽荫。那可不是普通桐树,却是名为紫桐的异种,据说花开紫色,形如凤凰栖于枝上。现在正是落花的季节,花落在台上,都不许人扫去,远远看去,如铺了一层紫茵,美不胜收。娘子,要是我在那台上能自在地拾些桐花,也不枉这人世一遭了。”

织成不禁失笑,道:“上次在绫锦院吃到枣泥糕儿,也说不枉此生。这次又想去拾人家的桐花……明河,你可千万别让人家听了去,不然还以为我这当姐姐的,平时怎么刻薄你来着呢。”

明河嗔道:“姐姐!”

这穿窗入户的晚风,挟带些许清腥水气,许是来自西窗之下的玄武池罢。

若是在白日里,凭窗远眺,仙阙碧波,不知是怎样的美景。

但是织成却听见,西窗之下静寂得很,连虫吟蛙鸣也不曾听闻半声。倒是东窗那里,有喊杀声隐约传来,火光映在琐窗镶嵌的螺钿上,一闪一闪。

织成挣扎着要下床,明河慌得按住她:“姐姐你的伤不轻,请来的医士说了,要好好卧床休息呢。”

“没事。”织成轻轻推开她的手。

除了身上伤口中的药膏颇为清凉舒服外,她觉出舌底也有淡淡的药味,想必昏迷中已服过药汤。先前纠缠成一团的五脏六腑,此时仿佛已有些被熨得开了,但挣扎着坐起时,仍觉得丹田中的气仍是提不起来,只要稍稍用力,便是头晕目眩,仿佛身体立刻就要四分五裂。

“哎呀姐姐!”明河急得额头上出了细汗:“你为了救陆少君,内力几乎衰竭,只余一线之机,若不好好吊着将养,只怕于寿元都有损呢!”

“哪个江湖郎中胡说?”织成强笑道:“我自己觉得还行。”

“谷医士是华佗的弟子!华佗被杀后,他可是最高明的医士了,这才被召入铜雀台呢。”明河急得要跳脚,但是也知织成向来倔强,并不敢太违拗她。

织成有些惊讶,神医华佗这个名字,在后世可算是家喻户晓。但在这个时空里,他并不仅仅是个医士,其实还是个方士,与王真、封君达、甘始、鲁女生、东郭延年、唐霅、冷寿光、河南卜式、张貂、蓟子训、费长房、鲜奴辜、赵圣卿、却孟节、左慈等十六人,于医术、巫术、道术、魔术、数术、辟谷、占星术、卜筮术、遁甲术、阴阳术、房中术各有所长,并称于当世。

但依稀记得几年前他便因得罪曹操被斩了,没想到他还有弟子在侍奉曹操。

曹操倒也是个妙人,竟然还敢用这个谷医士。

不过,即使是如此,寻常人还是请不动华佗弟子的,想必还是曹植的功劳。

织成疼得全身发抖,但仍坚持着爬起身来,双腿放下地去。明河不得不过来,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她,尽力将她的身躯倚在自己身上。

“战况如何了?少君他……”

织成话未说完,明河便懂得她的意思,接了下去道:

“我们原在冰井台中,瞧见姐姐你身陷武卫之中,都吓得慌了。槿妍自告奋勇地带了几十人冲出去,一直没能回来。伍侍卫生了气,将我们都赶下城台,拘在一间废弃的冰室之中。我和素月正筹谋着怎么溜出去找你们,忽然来了个宫中的小内侍,命伍侍卫开了飞阁荤道的门,又派了神箭手在那里清除下面的武卫,才将我们全部带来了铜雀台。”

她只想简明扼要说完,所以语速又快又急:

“又过了许久,我们也在百般猜度时,有人将我带来了这里,让我照顾姐姐,然后我就看到了姐姐你,全身是血……”

她哽了一下,眼帘迅速垂下去,掩住一闪即逝的水光:

“姐姐,你不要再这样……我知道你骁勇无惧,不象寻常的女子,可是我会很怕……”

“傻妞,”织成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另一个时空的口头禅,摸了摸明河脑后的头发。

梳得明鉴照人的发丝,与绿纱衣领之间,露出一截洁白的颈子。此时正柔弱地低垂着,还有些微的颤抖,象小动物的背脊,惹人怜爱。

明河其实也是个小美人呢。

织成心想:现在年岁尚小,再过几年,不知会是怎样的明艳照人。

“好啦,你看我自入织造司来,屡遇艰险,一路披荆斩棘,又有哪次死掉了?我们老家有句话,叫作祸害千年在。象我这样的祸害,就该长长久久地活着,专来害你。”

明河扑噗一声,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平原侯也这么说来着!我来这室中时,他早就在了,就坐在你的床边,一声不吭。他旁边还站着几个侍女,吓得也是大气不见一丝儿。

后来……他见我骇得哭了,居然还笑了一笑,说‘你们娘子这样厉害,一路靠石漆发家不说,既不怕武卫,还折服了方士,哪里是寻常女郎,简直就是个妖魔!你放心罢,不会随随便便就死掉的!’”

她偷偷看了一眼织成,悄声问:“我听侍女们说,娘子你被那些方士们尊为神女了,还会……还会法术,叫那个什么印射出光来,把铜雀台上的贵人们都吓得呆了,是不是?”

“也没那样夸张,你看平原侯就完全不怕。”织成不愿多谈阳平治都功印的事情,同时也开始头痛:听曹植对明河的说法,分明也对自己能祭印的事有了兴趣,而其他的贵人也知道了,包括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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