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下,马钧几乎是一路小跑,向织成奔了过来。
似乎是难掩内心的激动,他还未进门,便已咧嘴笑了起来,甚至忘了给织成行礼:“院丞!织……织机已经制出来了!”
按照织成的要求,在绫锦院时,所有人都要叫她院丞。但是马钧这声院丞之中,却满是喜悦之意。
他身形原本就瘦削,此时比起织成从前见到他的时候,还要瘦了一圈儿。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袍穿在身上,风一吹就空空荡荡。
可是他的脸上却满是明亮的笑容,一双眼睛也是亮晶晶的。织成很熟悉这种神情,从前自己在设计室里忙到昏天暗地、蓬头垢面的时候,也就是和他一样。
不管多脏多累,心中的欢喜,却是什么都比不上的。
织成忽然觉得有些感动。
这个有些口吃的中年人,虽然是个机械方面的天才,却因为家庭贫困,朝中无人提拔,历史上到老他都只做到了个给事中,始终未曾得到重用。
便是现在,他虽因了高喜的同乡身份,在织造司中被人叫上一声“马师”,却根本连入仕也没有,还是个白身。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惊心动魄的近两个月中,即使织成数度在生死关头打转,尤其是在她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中,不管人心如何浮动,马钧却始终记得当初与织成的约定,勤勤恳恳地藏在角落里研究他的织机。
而如今,在织成终于衣锦荣归绫锦院时,他也终于完成了对新织机的研究。
大概正是由于有了这些勤奋而又朴实的古人,用了汗水和智慧的浇灌,中国古代的纺织文明,才开出那样绚丽的花朵来吧!
织成站起身来,笑意浮现脸上,叫道:“马师!”又赶紧吩咐:“给马师看座、上茶!”
“不急不急!”马钧连连摇手,藏不住满心的喜意,结结巴巴道:“新……新织机……我……我已放在……放在织室……请院丞……一……一观……”
“已经拉到织室了?”织成又惊又喜,忙道:“走,一起去瞧瞧!”
十大织室早已合二为一,从行政制度上来说,再也没有分为甲乙等室。但是织室的位置分布并没有变化,就在辛室那熟悉而阔大的石室中,原先靠门放的一架织机被移到旁边,取而代之的,是一架全新的织机。
织成还是在敬神衣大典开始前的那段时间,与马钧几乎是日日相处,讨论这织机的细节。敬神衣大典后,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织成之前自顾不暇,真正的制作过程就全部靠马钧负责。
马钧又地位有限,弄不到什么好材料,这织机也是用的最普通的木材,织成甚至发现其中有一段鸦儿木,似乎是由寻常生火的木柴所改制。
她不由得看了看马钧,后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更肯定了她的猜测。
但因了每一根木条榫节,都是他亲手制成,做得极其认真仔细,所以即使是木材平常,却做得精致漂亮,打磨得异常光滑。
此时一名织奴正在织机上劳作,轧轧机杼声中,云纹环绕下的菱格纹样,正一点点从机下吐出,融入锦匹之中。
“其实是从昨天就开始试用,但是当时锦匹尚未成形,恐怕还会遇到故障,故不敢虚报给院丞。”素月笑道:“今早请马师来看过,确实能够正式运行,马师便亲自来找院丞了。”
织成观察那织机,的确是与后世自己见过的复原机颇为近似,当初她只是凭记忆跟马钧进行商讨,没想到他竟然将其变成了现实,且不但把五十蹑、六十蹑改成了简单的十二蹑,且简化了织机的踏具,甚至连桄运动的机件部分也被进行了微妙的改造,比起自己当初所描述的内容,自然又要完善精巧许多。
看那个织奴操作的模样,果然是比从前的五十蹑、六十蹑要轻快了许多。而且从沙漏的记录来看,其工效虽然没有提到织成认为最佳的三倍,但是比之前快了一倍多,也是相当惊喜。
不禁赞道:“马师之巧,即使是传说中的鲁班,也不过如此吧!”
闻讯而来的高喜等人,也是喜不自胜。听织成这样夸赞马钧,哪里能不凑趣,当下都纷纷赞叹。
马钧不由得红了脸,嗫嚅道:“这……这……不过……不过是……是个……雏形……罢……罢了,钧……还要……还要再……再行改进……况且……况且……这原是……是院丞……之巧思……”
织成知道以他之能,既然能造得出来,进一步改造优化,自然是不在话下。当下打断他话头,笑道:
“我不过是凭空想想,马师却能将空中楼阁化为实物,当真是令人钦佩呀!这新织机是你的功劳,却与我是无关的。”
又向高喜道:“等马师将织机再进行改造后,请司官大人向御府令禀报此事,可要大大地奖赏马师才是。丞相那里,属下也是要为马师请功的。如马师之能,若能入仕执掌有司,当是社稷之福啊!”
她这话分明就是将自己的功劳全部抹杀,都记在马钧一人身上,以使他凭借此功,获得官诰,摆脱白身。
要知道织机之事,若不是她当初在凝晖殿中,向曹操据理阐述,恐怕并不会得到重视,更不可能上达天听。而若不是当初她还在辛室时,便向绫锦院中献上图纸,马钧也不可能造出织机。
但是她却在大功告成后完全不提自己,只赞赏马钧之功,这实在是常人不易做到之事。
织成却已经提高声音,向众人笑道:“今晚本人请客,于绫锦院设宴,马师当为上座矣!”
众人又是一阵嗡嗡的赞叹,这次却是艳羡的居多。马钧更是涨红了脸,又是激动又是感动,想要推辞,却急得舌头更是打结,只觉得胸口仿佛有暖流一阵阵地冲涌上来。
处于兴奋喜悦之中的人们并没有发现,在不远处的绿树之下,立着十余人,正向这边张望。
为首者正是曹丕。
军费永远都很紧张,乱世之中,金银有时还比不上帛粟。后者是随时可以换兑所有的物资,比如铁矿,又比如马匹。
近两年冀州不是大旱,便是大涝,加上连年战乱,荒芜了田地,也损失了青壮劳力。即使一直在推行屯田制,但短期内产出的粮食只够自给,想拿出去换钱根本就差得太远。
唯一可以换来铁矿马匹的东西,就是锦匹。
乱世中苦的永远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对于有堡垒可守、有粮食可囤、有私兵可用的富户豪强来说,损失就要少很多。
他们的生活需要锦匹来点缀。所以织造司简直就是朝廷的金矿。
所以曹丕不得不经常来转转。
但这一次,他来转转,是因为听说了新任的中宫少府衣锦荣归,轰动整个织造司。他就想来看看热闹……或许也想看看她。
她进宫也才只有两天,他却觉得象是两年。
她连宫中礼仪都是临时抱佛脚地学起来,如何能懂得深宫中的倾轧?何况是去伏后的身边,那里无异于是深不可测的龙潭。
可是现在看起来,似乎她并没有受到影响。
一身绛衣,便是人群中最耀眼的一个。笑声响亮,举止大方,甚至比起当初在敬神衣大典上的模样还要张扬肆意。
他不禁想问问:她当真心中对于出任这个中宫少府,就一点压力都没有?连少府的属官都没见,居然就大剌剌地向伏后告假回绫锦院。她想要干什么?
对于她,他似乎有着灵敏的触角。每次当她有些异于寻常的行为时,便是剧烈风暴开始前,水面漾动的青萍。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当众表达了对马钧的赞赏,甚至将自己的功劳拆得一点不剩,全部推给了马钧。
要知道,她献新织机图纸时,他可是在场众人之一,那时马钧可还根本没有想过要改良织机呢!
再联想无论是当初在辛室,还是在铜雀之乱中,但凡立功的事情她总是将别人推上前,甚至赏赐给她的金钱之物,也都是转手赐给了手下。不要说是个女子,便是男儿中的豪杰,也很少有人如此不好声名财物。
当然,也是有的。比如近年来蜚声遐迩的刘玄德,据说就有仁有义,不好声名,亦仗义疏财。
他嘴角露出一丝讽剌的笑意。
正如他自己,也被认为“端谨稳重、机敏沉着”,但事实上他只是强迫自己这样做,因为身为曹操的嫡子,无论是何种情况下,都不允许他喜怒形于色。
刘玄德若不好声名,那他的名声从何而起?
之所以不爱金钱,是因为刘玄德志在天下!这个号称是中山靖王之后,实则出身与寒门无异的刘玄德,若不是这样步步为营,如何能做到一方诸侯?
眼下听说他还在打益州的主意,而益州牧刘璋的态度也相当暖昧……
他将思绪强行拉了回来,看着远处那个绛衣身影,若有所思。
眼前这个女郎……她与刘玄德颇为相似的手段下,究竟掩藏着什么目的呢?
织成是当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
最起码在这一刻,她是真心地想要推崇马钧的。如此才高而位于下僚、厚朴而又踏实的人,若不能务其尽用,实在是朝廷的损失。
可是再往深处想,她不免要想到:今日她这般对马钧,旁人看在眼里,他日向她效忠时便又多了几分笃定。
何况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眼下毫不惊人的马钧,日后会在机械上做出多么巨大的成就!
这样的人才,若不能为她所用,也算是她的损失!
与之相比,区区的赏赐与声名,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从另一个时空的书籍上,她已知道即使没有她,马钧也一样会研制出新的织机。她虽然穿越过来,可还真不想掠人之美。
“怎能叫院丞一人破费!”高喜做了多年的司官,在这种时候,是最会锦上添花的,何况马钧既是他引荐,又是他的同乡,得到新鲜上位的少府夸赞,更是与有荣焉。他本不是绫锦院人,却刻意学他们也称织成一声“院丞”:
“下官愿出钱五千铢,为马师贺!且下官私窖中还有些佳酿,也愿一起奉上。”
五千铢不是个小数目,只怕抵得上马钧一季的工钱,当下红着脸连连摇手,道:“钧……钧岂敢……受之……”
哪里有人在意他的想法,高喜既然如此凑趣,他的亲信属官们又岂是呆瓜?当下个个踊跃道:“下官愿出钱一千铢!”“下官也是一千铢!”“下官……”
高喜等既然如此踊跃,织成也乐得领他这个人情。或许在高喜看来,织成肯让他效力,便是视他为亲信的表现之一。此人实在知趣,真是叫人不得不喜欢,与当初织成在辛室中初遇他时,当真天壤之别。也难怪他稳坐司官之位许多年,都没叫内府中更有背景的人谋了去。
当下织成便笑道:“偏劳各位,今晚不醉不归!”
众人大喜,一起轰声应道:“喏!”
喧闹声中,曹丕唤过一个人来,悄声吩咐了几句。
这算是绫锦院、甚至是整个织造司中最为盛大的一次内宴,从掌灯时分开始,只到亥时方才结束。
织成还特地许了众织奴,第二日可晚半个时辰上工。而素月也妥善安排了当值之人,所以众人都没了顾忌,全喝得十分尽兴。便是高喜派人从自己酒窖中拎来的数十坛酒浆,也喝得干干净净。
织成自己是没有怎么喝酒,不过是略一沾唇而已。马钧却是只觉平生抱负,今日方得以初展,满腔感激不知如何表达,便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来者不拒,终于大醉而归。
宴终人散,素月早为织成收拾了寝卧之所,派人来请。织成带着阿苑,正要离开时,却见室外树荫之下,站着两个人,正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除了槿妍和明河,更有谁人?
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幕,织成不由得笑了,挥手让阿苑等人退开,这才走上前去。目光在二人面上逡巡了几眼,忽然道:“这一次,我可没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