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杨修这番话开脱得很有水平,甲士们毕竟不是奉的曹操亲令,而得到曹操亲令的姜源已经死了,此时必然是要先选择曹氏兄弟更为可信。
况看杨修那杀气腾腾的样子,哪里还敢多言?顿时有四名军士移开挡住城门的棘木,又迅速拔掉粗如儿臂的门栓,咿呀声中,将那两扇厚实的城门,奋力推了开去!
曹植先前虽也被惊得怔住,但见城门已开,不觉大喜,已将姜源之死抛诸脑后。当即取下鞍边金丝马鞭,往马臀上重重一击,骏马吃痛长嘶数声,驰奔出城,他还不忘从马背上回过头来,犹自叫道:“大兄!我们赶紧去追!”
杨修洒然一笑,随后跟了上去。
曹丕却恍若未闻,腾地从马背跳下来,亲手从雪地上捧起姜源血淋淋的脑袋,将之与身躯郑重放在一起。
那些甲士们敬畏地望着他,而姜源的亲信军士已经低泣着上前收拾尸身,却听曹丕叹息一声,道:
“公正为人忠直,不料今日竟遭此厄!”
公正是姜源的字,他这样小的一个官吏,其字竟然会被曹丕所悉知,而且如此自然地称呼出来。众人都有些诧异,但听完他的话语,脸上露出悲愤之色,然杀人者分明也是丞相府中主簿,且是他亲弟心信,故虽愤怒却不敢答言。
曹丕暗暗看在眼中,道:“然临淄侯的确是奉了丞相之令,公正之死可算冤矣!”他挥手召来一名侍卫,吩咐道:
“去我府中支钱十万,用以安顿姜源家眷!另取钱一万,分发给今日城门守卫,尔等忠于职守,谨遵军令,论律当奖!”
众人不意自己也能分上赏钱,一万钱不是个小数目,这日守在城门处的卫士并临时调来的甲士加起来不过二十名,每人分到的赏钱也相当可观。不由得悲愤之色暂去,喜悦之意浮上脸来,但旋即又想到曹植毕竟已经出城,若眼前的曹丕也要出城,事后被丞相责问,又该当如何是好?不禁又忐忑起来。
曹丕自然是将众人神情细微变化一一看清,当下慰道:“我虽与临淄侯一起奉丞相令欲待出城,但不知为何丞相尚未解除先前给姜源的命令,许是事务繁重,府间案牍传递延误,这才造成姜源的枉死。眼下临淄侯既已出城,则我当返回丞相府,向丞相进言此事,且要为姜源正身后之名!”
言毕向众人一拱手,神色诚恳。众人愕然中又有感动,且哪里敢当他的大礼,赶紧纷纷拜倒还礼,却被曹丕止住,道:
“若丞相到时过问,还要烦劳诸君为证,务必使姜源保全清誉,以全士大夫之名!丕这一礼,为谢诸君也!”
他肃然再行一揖,翻身上马,不远处便是洞开的城门,他于马背上却并不回头,甚至连看都没看上一眼。大雪纷飞之中,但见玄裘照人,被众侍卫扈从其中,反向城中奔去。
众人默然在雪中伫看良久,又相助着收拾姜源后事,方才各自感叹道:“都说临淄侯才学惊绝,但论起心地仁厚,还是比不上五官中郎将啊!”
雪片纷纷扬扬,沿街商铺、树木上皆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时已近午,正是寻常人家进膳之时,路边行人渐渐稀少。(汉时寻常百姓一日只有两餐,唯贵人才能一日三餐。所以近午之时往往才是早餐时间)唯有曹丕这一支人马前行,四处寂静,唯闻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响。
一个身躯清瘦的侍卫打马上前,离曹丕更近了些,低笑道:“子桓行事越发稳健,实是叫质不胜佩服啊!”
曹丕转过脸来,却不再是先前那样温和端肃的模样,显得忧心忡忡。他看了那侍卫一眼,没有回答,只是长叹一声。
那侍卫的笑意稍敛,敏锐道:“子桓你不悦么?想来定是担心甄女郎之故吧?”
“季重素来知我,”身近都是自己的亲信,曹丕便不再掩饰自己,叹了一口气,亲昵地称呼着对方的字,坦然道:“子建纵容杨修杀了姜源,私纵出城,我身为五官中郎将,又怎能与之同行?只能藉口返回。然对甄氏始终放心不下,许仲康为人耿直而守信诺,对阿父十分忠诚,武功高强又处事缜密,我实在担心甄氏不能逃脱啊!”
“然即使如此担心,将军仍能捺下心绪,不为儿女之情所累,返回丞相府,这才是雄主的襟怀。”
那个被称为季重的侍卫赞许道,他的眼睛细而长,不时闪动着睿智的光芒:“临淄侯和那杨修,这次却揣磨错了魏公的心意。”
“唔?”
“魏公对于如何处治甄氏,的确是犹豫不决,这才下达两道自相矛盾的命令。或许也当真如杨修所忖度,魏公想藉此事,认清子桓你与临淄侯的本心如何。故此杨修行此险着,认为击杀姜源,临淄侯驰奔救人,会让魏公认为这是有杀伐决断之风,且是为了一个并不熟悉的甄氏,又多了几分侠胆义烈。反观将军你,分明与甄氏早有交情,却于此时受阻于一个小小的城门令,驻足不前,未免显得凉薄。
魏公为人豪爽慷慨,当然是喜欢侠胆义烈之人,鄙视凉薄无情之辈了。”
曹丕不置与否,只是嘴角带上了一丝含义不明的笑意。
那侍卫接着又道:
“然,魏公难道就不能这样想么——为了一个并不熟悉的甄氏,临淄侯便能杀了秉令办事的城门令,那么他日权柄更大之时,不是更加肆无忌惮,由性而为了么?”
曹丕手上一紧,那黑马不禁脚下一停,甩甩长鬃,喷出一团白气来。
“不,”曹丕淡淡瞥他一眼,放松缰绳,任那黑马继续嗒嗒前行,道:“子建不是这样的人,他为甄氏亦不是为了儿女私情。至于我……”
我不能前来,虽是因为顾忌阿父,亦并非我不担心你啊。
他在心底默默地补了一句,雪地的反光剌得眼痛,视线中有少顷的黑暗,然而即使在这瞬间掠过的黑暗中,也浮现出那个女郎自信又灿烂的笑靥。
其实是因为,太了解子建了吧。从小被阿父保护着宠爱着长大,即使他已经娶了崔琰的侄女,成家立业,且文才名满天下,却依旧是那个热血又天真的少年。
子建既然答应了要在陆焉走后保护好她,既然他今天已经不顾一切地从阿父那里跑了出来并冲出了邺城,那么接下来,自己完全不用担心。只要子建找到了许褚,以他那样的性子,即使舍了他的命,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子建的武功是师从许褚,在雪地中缀上其踪迹并非难事。不管怎样,在找到她的这件事上,子建比自己更合适。
那么,自己就不必再跟上去了吧。
自己如同一个商贾般,筹谋周密又细致,凡事总是往最利于自己的方向去想,务求的都是两全其美之策。有时难免犹疑,有时也会摇摆,哪里有吴质所赞的那种雄主襟怀?
如果子建将她找了回来,再见到她……是的,如果再见到她,该怎样称呼她呢?叫她阿宓么?那晚当她如此婉顺地接收了这个名字时,自己是多么喜悦。却不知她早已萌发了离意,且刻意地隐瞒住了自己。
那么,在她的心中,想必对于这个新名字,其实也根本是不在意的罢。当着他的面接收,要么是不忍拂了他的兴致,要么是不愿让他起疑影响她的逃走,其实她并没有懂得,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
等她逃出生天,还是叫她织成罢。甚至甄氏这个姓也是不能要了,干脆就用她素来爱自称的那个董姓。
过去他一直不愿正视,现在他却终于在心中默默地点了点头——与甄宓相比,她终究是愿意做一个自由自在的董织成。
“只要魏公这样认为,即可矣。”那侍卫并不知道曹丕此时心中,正如波涛翻涌般,倒是露出稳笃的神情,目中又掠过一道锐光:
“将军,成大事者,必要有非常人之胸怀,亦要有非常人之追求。情之一字,无论男女,还是兄弟,皆是羁累。”
曹丕不语,忽然挥鞭一击,黑马方才慢慢走得,原本就觉得蹄痒难耐,此时难得主人放松,当即兴奋地长嘶一声,放蹄向前奔去!
那侍卫不由得摇了摇头,喃喃道:“兄弟有如手足,断之自然会痛。现在你或许很难接受,不过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吴质今日所言。”
织成正在雪地中滑行。
这场大雪意料之外的大,却也为她的出行方便了许多。她有“渊清”这样的好短剑在手,削铁如泥,削别的东西更不在话下。在找到几株手腕粗细的树木后,三两下便削成数根木棍,又撕开一些丝绦绫巾等物,按照自己另一个时空的记忆,做了一套简易的滑雪设备。
风雪甚大,饶是她找了个崖石后的避风处做完,一双手也冻得通红冷硬,不得不放在口边呵了几口热气,才缓了缓那种僵硬的感觉。
她试了试那简陋的滑雪板,绑在履上倒也紧实,她的鞋履上密密地缝有熟牛皮,模样精巧又轻便,这在当下被称为“韦鞮”,冬季穿能隔绝寒气,且能保暖,象是加强版的雪地靴,却比后者更为结实。双胁下各执一根Y型木棍,只是稍稍用力在雪地上一点,足下便轻飘飘滑出数尺,颇为便利。
织成不禁大喜,心想有了这玩意儿,虽没有健马,也比自己徒步离开要省力得多,而且又不会留下足迹。
然而她正欲滑雪前行,忽然想到一事,便怔在了那里。
她心心念念,只想着要逃离邺城,甚至是逃离冀州,只到最终逃脱曹操的控制,然而出邺城离冀州之后,又该逃往何方?
抬头望向前方,唯有雪野茫茫,她这才发现自己只能勉强分清东南西北,却不知要往哪一个方向行走。
要最终摆脱曹操,按后世的历史知识来看,唯有蜀、吴可以抗衡。但她在另一个时空虽然踏入过二者疆域,使用的交通工具却是飞机和火车!而来到这个时空后,又只在织室、铜雀台和邺宫之中打转,对于外面的地理并不熟悉,更不知道徒步应该选择哪条道路。
况且,刘备此时还没成气候,占据巴蜀的是益州牧刘璋。现在那里正一片乱纷纷的,自己一不小心,说不定就莫名地当了炮灰。
去东吴最保险了,可是怎么去?就说眼前该怎么走,才算是离开邺城,离开冀州,她都不知道呢!
雪下得越来越大,先前许褚与崔妙慧等人留下的足迹蹄印,俱都慢慢淡化下来,想来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完全消湮不见了。
织成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喜得差点跳了起来。
“我怎的如此呆板呢?若是不知,跟崔妙慧走不是行了么?”
崔妙慧此番入宫,却无故失踪。失踪的时机又恰好是在宫变之时,纵然是织成掳了她,崔妙慧对其他人却无法解释。
即使崔妙慧告诉人家是织成掳了她,恐怕也只会引起更大的怀疑:恰恰织成也不见了,为何恰恰就掳了她?
清河崔氏百年大族,最是精明不过。虽然已是将崔氏女嫁了一个给曹植,为了万全之计,还想将崔妙慧塞给曹丕。如此联姻,确保将来数代依旧是风光不倒。
眼下崔妙慧既然无法回宫,那么最初借助临汾公主想要搭上曹丕的谋算就失败了,清河崔氏为了族中利益,即使崔妙慧再是出色,也已经是一枚弃子。
在这种情况下,崔妙慧如何还回得去族中?她又会逃向何处?
织成回想数日来自己察知的那些蛛丝马迹,几乎可以肯定,崔妙慧的背景复杂,绝非只是一个清河崔氏。
她此时逃向的地方,也一定不会是曹操的势力范围。
在她身后,又是哪一位诸侯?
这都不重要。管她背后是谁,先逃出冀州,逃出曹操的眼皮子底下再说!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充作雪杖的那两根Y型木棍,棍尖轻点,身如紫燕般,贴着雪地向前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