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脚下一滞,回过头来。
“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敢腼颜受之?”织成捧着那只绣囊,正待往下说,却见曹植脸色蓦地沉下来:
“瑜郎连阳平治都功印都给了你,这区区几枚麟趾金,你就不敢要了么?我曹子建亦是君子,难道就这样让你不敢相信?”
见织成语塞,他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模样与曹丕竟如同出一辙:
“你若不要,便丢入后殿那处小潭之中罢!”
言毕衣袖一拂,大步出殿。
织成捧着那只绣囊,不由得苦笑一声。曹植这番好意,她固然是懂得。但是……但是潜意识里,她并不愿意接收曹氏子弟任何金钱。
若是逃了出去,她为了要活下去,不免会与曹操作对。以曹氏所赠之钱,与曹氏为敌,这样的事情,她总觉得有些做不来。加上她身上也有些金钱,虽然微薄,却是自己的俸禄所积,用起来要安心得多。
但观曹植之态,赠金是出于真心。再推辞下去,只怕他当场便会翻脸。
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那只绣囊放入了怀中。沉甸甸的,一如此时心境。
是否能活下去都不知道,就不要这样矫情了罢。
门扇一动,雪片夹杂寒风扑了进来,旋即又被走出门去的曹植掩上。殿中空旷幽暗,只听曹植的爽朗笑声,并越来越响的马蹄之声,一齐自门外传了进来:
“正担心风雪交加,路滑难行,许叔便来相接子建了么?”
织成心头一震:果然是许褚到了。
蹄声立停,难得是十余骑一齐停住,显然是训练有素。
“植公子怎在此处?”许褚对他的称呼却不象众人那般,带着些亲热,却更象是以家臣自居。织成想起最初在这洛神庙中初见之时,陆焉也是这样称呼曹植。
“因喜这雪景甚好,植与杨文修约了几个文士在此相聚,久候不至,我便遣了文修去寻,谁知风雪甚大,他们竟还未来到。”曹植笑容掬然:
“我正等得心焦,偏偏两匹马儿都被杨文修牵了去接人,又无法离开。正好许叔来了,便捎带植一齐回邺城罢。”
许褚清早便出了城,并不知道曹植杀城门令姜源出城一事。况且曹植一向放荡不羁,见雪景甚好而约了人在此相聚也是情理之中,且有了杨修为挡箭牌,区区数语之间,无马却来此的破绽也能轻轻掩过。
曹植虽然较之曹丕要质朴得多,但是曹氏狡诈的血脉却依然在体内隐然流动。此时为了让织成逃走,不得不打起精神,连许褚都要骗上一骗。
许褚与众虎卫一般,皆是身着短袍,头披风帽,胡茬上满是雪花,此时虽翻身下马,站在雪地之上,却仍旧如山岳停峙,气势慑人。闻言笑道:
“植公子真是好兴致,只是风雪甚大,这洛神庙纵然是重修了一次,门扇倒不残破了,却依旧是四面来风,又有什么好耍?”
“植曾有一梦,梦中见绝色丽人,自言为洛水之神,语句凄恻,颇为感人。正欲作洛神之赋,却苦于无法觅得佳句,不来此庙,又怎得神灵顾盼?”
曹植笑道:“没想到风雪一冻,这灵思正如那洛水一般,硬如坚石,哪里还写得出来?”
言毕上前拉住许褚,便如少时般亲密,道:“许叔快些带植回城,或许经那暖炉一薰,能将冻僵的神思又融化出来,亦未尝知。”
一边却瞧了瞧那些虎卫,见不过只有十骑左右,似乎与织成先前所言不太相符,便问道:“许叔只带了这些虎卫兄弟出来,如此轻兵简从,又是做寻常装束,难道也是前来赏雪祭神?”
许褚只笑了一笑,道:“褚却不信神灵,自不会祭拜什么洛神。不过是奉了明公之令公干罢了。”
他是曹操亲卫之首,私下里也不会称丞相或魏公,而是以对主公的称呼“明公”。
又道:“既然植公子心急回城,褚便从命罢了。只不知杨修等人回来,却又如何?”
曹植笑道:“我已在庙中留下给他的书信,并我赏雪所得的诗作若干,鲜墨淋漓,许叔就不必入内了。他回来一瞧,却是明白的。”
许褚听了这话,又见曹植立在庙门口,却分明是并没有让众人入内之意,便令虎卫牵过一骑来,亲手扶了曹植上马,又令那虎卫与其他人合乘一骑。且还唤过两名虎卫,令其随行在曹植两侧,以为护卫。曹植见他神色如常,不虞有它,心中不禁暗暗舒了一口气,想道:“阿父常说许褚貌虽粗豪,实则心细多智,但幸得也被我蒙瞒了过去,终究是没有发现织成正在庙中。”
但觉马臀一震,却是许褚击了一掌,那马负疼跑开,曹植正拉紧缰绳,忽听许褚厉声喝道:
“射!”
曹植骇然回首,但见眼前火光迸现!
却是那十骑虎卫如钉子般立于雪地之上,每人手中却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张硬弓,弦上搭箭,箭头处却裹有一团火苗,脱弦射出,径扑洛神庙而去!
洛神庙原就甚为狭小,入了院门便是正殿,那些火箭枝枝准狠,皆都射往庙顶、殿门等处。洛神庙原本就没有积住多少雪层,且年代颇久,瓦楞上皆生出许多荒草,此时隆冬凋枯,恰好颇能引火。火箭一射到其上,顿时蓬然烧了起来!
“许叔!”曹植厉声喝道:“你此举是为何意?”
话音未落,但见又有几枝火箭,自庙后疾射而至,落在正殿庑檐之下,那箭头上俱都密密地包裹了石漆浸过的丝绵,即使是密集的雪片亦不能将之浇熄,反而越烧越旺。曹植这才恍然悟出:织成说有十余骑虎卫,自己却见到许褚等人数目不符,原来许褚早令数骑绕至庙后,便是为了此时围歼之举。
许褚回过头来,寒风吹得他的胡髭不断飘动,越显冷酷之意:“奉魏公令,捉拿嫌犯!”
曹植此时心中又惊又怒,想要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却觉双臂一紧,被那两骑“护卫”的虎卫探身过来,一边一个,将他紧紧挟住,任他如何挣扎,竟是动弹不得!
他情知自己一时失了小心,被许褚谋算在先,此时便是想要扑上前去代织成赴死,恐怕也是不能够了。不仅又悔又急,又痛又气,嘶声叫道:
“不!她根本不是什么嫌犯,你不能杀了她!许叔!你不准杀她!”
“魏公要捉拿她,她自然便是嫌犯!魏公有令,她若是肯束手就擒,便缚之回城;若是负隅顽抗,便当场格杀!”
许褚神色淡然,仿佛铁铸石雕般,对曹植目眦欲裂的模样毫不所动,却是声动屋瓦:
“这一轮火箭射完,若是还不肯出来,索性多堆柴草,烧了洛神庙!”
众虎卫大声应喏,轰然如雷。曹植挣扎不得,心绪激荡之下,曹操那几句话却仿佛回荡在耳边:
“生于这乱世之中,犹如刀尖行走,毗于虎狼之侧,如果没有权力,如何能尽兴肆意,诗酒林泉?不能自保,更不能保护他人!”
他此时方才想得明白:过去他从来不觉得世间权力有什么可喜之处,甚至还自恃志向高洁,不屑为荣华所污,所以从不结交权贵,甚至鄙视那些追逐名利之人。披发狂醉,呼朋结伴,自以为是世皆浊而唯余独洁,世皆醉而唯余独醒;其实正是因了阿父所赐予的权力地位,才使得他即使如何惊世骇俗、放浪行骸,一样还是得到世人的奉承和追随。
使他安享这一切的并非什么才名、志向、义气、风度,而是真真实实的权力!
便是从小看他长大、对他恭敬有加的许褚,也会忽然翻脸相向——那是因为自己的权力都来自于阿父,而许褚如今正是奉了阿父之令!
火在庑檐廊下烧得越来越旺,且一路攀爬蜿蜒,一路点着了木质的梁椽窗扇。火光闪动,将他双眼映成赤色。
“如果织成不死,如果织成不死……”他心中喃喃乱语,不知是向满天神佛祈祷,还是在自己心中发狠:
“我必要获得天下最大的权力!我要保护所有我想保护的人!”
庙门虚掩,露出一道指头宽的细缝,犹保持着曹植出来时的样子,却看不清里面情形。
唯有黑烟腾腾冒了出来,越来越浓,在空中堆积如云,甚至掩住了那些飘飞的雪片。然庙中却不闻半分咳嗽,也不见人影奔出,里面悄无声息,仿佛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许褚长吸一口气,见过千军万马刀光剑影,也见过污血满地火掠全城,眼前这小小的阵势全然不放在心上。他的心中只有曹操的命令,即使是眼前曹植满面泪水,也无法撼动他半分的心田:
“架上柴草,烧了这座庙!”
虎卫们过来前早就发现这洛神庙后院堆了不少的残枝败叶,且还有从前修茸门窗后扔下的木料,因了这庙中很少积雪,故还未曾如何受潮。此时应喏一声,飞速奔跑,很快就在庙墙之下堆起数垛。
若是都点燃了起来,只怕整座洛神庙很快就会付之一炬。
曹植只觉得整颗心都要裂成千万碎片,无穷的悔恨与痛苦象毒蛇一样狠狠啮咬着他。
她分明是可以逃走的,就为了要救他,不得不耽搁了行程,还与他一同踏入这无异于阎罗殿的洛神庙!
曹植用尽所有的力气往雪地上翻下去,那两个虎卫吓了一跳,终究是顾忌他的身份,哪里还敢用力?生怕扭了他的胳膊,慌忙松了手,却听砰的一声,是曹植重重摔到了雪地上。
他先前发髻本就散乱,玉簪也歪歪斜斜,此时经这一摔,髻散簪落,乌发满头满脸披了一肩,却在那俊美之中又添了几分不羁的野性。即连许褚也不由得在心中暗赞一声:“明公诸子,子建风仪最佳,便是最为失态之时,也别具气度!”
曹植却顾不得许多,爬起身来就要往前冲,又被那两个回过神来也翻身下马的虎卫紧紧扶住,却是无法再前进半步!
“许仲康!你放了她,我自会与阿父说明!”曹植虽然上身无法动弹,却怒声嘶吼:“你若伤了她半分,我与大兄都不会饶过你!”
他此时怒极,直呼许褚之名,穿着韦鞮的脚在雪上踢出无数雪粉雪块,犹如困兽一般,别说那些虎卫惊得呆了,就连许褚也是第一次听闻。万万没有想到,一向纯朴爽朗诗酒自娱、活脱脱贵公子模样儿的曹植,竟也有如此暴戾的一面。
然他一向忠于曹操,心意坚定,即使是曹植也无法动摇,当下大声喝令:“撞开庙门,再射一轮羽箭!”
数名虎卫奔上前去,当前一人嗵嗵两脚,便踢开了新换的庙门。旋即冲入院中,又踢开殿门,闪到一旁。自有便有飞蝗般密集的箭枝,往殿中射去!
那样猛烈的火攻,对方竟然还是不肯出来,足见其顽固之极,根本无法生擒。况且曹植在此,许褚还要分神照顾他。横竖曹操第二道命令早飞骑传来,说是不必生擒,击杀也可——当然说得比较隐晦。
那个女郎……上一次许褚见到她,还是在严才叛乱时,他跟随在曹操身边,寸步不离,远远地自摘星楼上看下一眼。但见那个绛衣身影,在武卫阵中穿梭砍杀,猎猎似火。
当时颇为惊异,但也只不过惊异而已。他许褚横行沙场这许多年,见过多少名将,她再过勇武,也不过一女子尔。
不过今日这略一交道,便发现她虽然经验略显不足,却的确是狡诈狠辣。
这样的一个女郎,既然打定主意逃了出来,就决计不会回去。若是回去,反而不好。单凭过去曹操对她的那宠信,便知道她定然心计深沉。而如今看了曹植这副模样,更是坚定了许褚的决心。
便是曹操不传第二道令,许褚也已动了杀机。
他对曹植的嘶吼充耳不闻,却见一轮箭枝射过,殿中神像都被射得如个剌猬也似,里面却依旧鸦雀无声,连啼哭惨呼也未曾听闻。
一阵风来,吹入正殿之中,但见神像衣衫连同插在上面的箭枝,一齐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