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明公之令……
许褚心头一个激灵,蓦地眉头一皱,正待说话,曹丕却抢先一步,堵住了他:
“放过她罢。我既在此处,便不会让人再伤及她。”
曹丕冷冷道:“至于阿父那里,自有丕亲自分说。许叔当知,我是阿父的儿子,我所做的一切,不至于危害阿父。况且阿父下令之时,是对她多有误会,亦不知她身怀有孕。”
许褚蹙眉,曹丕忽然淡淡一笑,又道:
“自然,若我带她回邺后,阿父还是不饶,便无关许叔之事。”
许褚不语,心道:“若是让你带走了她,她不回邺城,我又岂能奈何?”
曹丕脸色渐渐阴沉起来,嘴角虽仍有笑意,却连那笑音也颇为森冷:
“阿父若不饶她,便是她逃到天南海北,也无济于事,我亦无能再护庇于她。正如许叔纵然英勇,难道德昭、共羽他们,就能被许叔庇护一辈子么?”
许褚悚然一惊,抬眼看向曹丕,但见他若无其事,只微微冷笑,不禁自己背上发寒,又打了个冷噤。
德昭、共羽是许褚的两个儿子。许褚从前在豫州时本有三子,皆没于战火之中。后来戎马倥偬,一直没顾得上成家。只到四年前曹操亲自做主为他娶了世家郑氏之女,又连生两个儿子,犹如明珠般,看得颇为珍贵,才有了天伦之乐。
许褚如今已到中年,这时代的人又普遍寿命不长,他将来不在世时,曹丕却正是年华鼎盛。其人又向来深沉多忌,若当真是记住了今日之事,去为难他的两个儿子,又如将奈何?
这些念头在脑中电闪石火,顷刻间数次交锋。终究是爱子之心占了上风。
且此事并不涉及朝堂天下,无非是曹氏父子不和而已,牵涉内闱隐私,自己也有苦衷,当算不得背叛明公罢。
许褚心中给自己找好了借口,苦笑道:“大公子但有所命,褚敢不从命?”
“四气代谢,悬景运周,别如俯仰,脱若三秋……”
嘹亮不羁的歌声,响彻在前方的雪野梅林中,震得梅梢上的积雪微微颤动,摇下几蓬雪粉来。
蹄声嗒嗒,不紧不慢,敲打在积雪扫清后,倍觉湿润的青石板路上。路两旁堆起的积雪足有数尺之厚,骑马行走,宛若置身雪壕般,反而挡住了寒风,唯觉满目洁白、心旷神怡。
“昔年来洛,秋华未摇,今我来别,素雪云飞……”
枝头积雪之下,半掩半露出虬曲的褐色老枝,并枝头那绽开的点点胭脂般鲜艳的朱梅。不时还有些淡绿、雪白的梅花,终因了颜色太浅,总是比不过这朱红的梅花赏心悦目。
“不意邺城之北,竟有这样一种清幽的所在!”
织成依偎在曹丕的怀中,大力呼吸着沁满梅香的清凉空气,只觉五脏六腑,仿佛都叫这芬芳给浸得足了,人世间的浊重皆都远去,整个人却宛若草露花蕊,说不出的高洁清透。
曹丕笑而不语,双手执缰,堪堪将织成拥在裘中,于梅香雪景之中,缓缓前行,心中却想:“唯愿这条小道,便是永远走不完才好。”
但听前方一簇梅影之后,曹植又放声歌道:
“俯降千仞,仰登天阴,风飘蓬飞,载离寒暑……”
曹丕不觉眉头一皱,高声喝道:“子建!”
歌声顿歇,曹植的声音传了过来,不必看他的样子,便知此时定是嬉皮笑脸:
“小弟不才,粗略唱了几句新诗,不知大兄有何指教?”
曹丕眼底掠过一缕笑意,仍喝道:“这样好的美景,你唱如此凄凉,扫了我的兴头,还要我如何指教?”
“唉呀,大兄,织成可不马上就要跟咱们离别了么?”一枝缀满了朱色梅瓣的虬枝大力摇动,积雪纷落后,露出曹植半边俊秀的脸庞,只是眉头刻意地也学曹丕皱了起来,愁道:“歌以咏志,诗以明志,我又诗又歌,还不是因为心志郁抑,伤怀离别么?”
“去你的!”曹丕笑骂一句,忽然伸手从道边一株梅树上抓了一把雪,手掌团住,朝着曹植那边砸了过去。
曹植哪里料到他会砸雪过来?啪地一声正着脑袋,受力四散,雪粉大半落入了雪裘领子里,惊得叫了起来:
“大兄!你偷袭我!这样真的大丈夫么?”
回答他的,是曹丕又砸过来的两个更大的雪团!曹植一边惊叫躲闪,却还是脸上又着了一个,雪粉四溅,虽然不疼,却给冰得又是一颤。他童心大起,哪里还肯放过曹丕,遂也抓过几团雪,隔着梅枝便向马上的曹丕砸了过来!
曹丕哈哈大笑,双臂如车轮般抡翻挥舞,雪团纷迭而至,打得曹植一时抬不起头来。便是曹植仓猝间回敬几个,也只听到织成惊声尖叫,原来都砸在了她的头脸之上。曹植便跳脚大骂:“大兄无耻,竟以女郎为盾!”
曹丕毫不示弱,一手搂紧了织成,另一手将貂裘再往她头顶拉一拉,将她完全护住,回道:“你自己才是无耻,竟然偷袭女郎,以分我心神!”
两兄弟口中相斗,雪团飞个不停,织成只得将自己完全缩入曹丕怀中,便连头也扎了进去,幸得那玄貂大裘极为厚实,只听外面扑扑有声,却分毫也溅不进来。曹植尖声大笑的声音,即使是隔了裘皮来听,也觉极是清亮欣悦。
初时织成只是仓皇躲避,渐渐的,藏在他敞开的玄貂大氅里,倾听他心脏沉稳的跳动声,连同说话时胸腔嗡嗡的回鸣,却仿佛有些异样之意,从心底浮了起来。
那些玄色柔软的毫毛拂过脸颊颈项,如温柔的低语和呼吸。
她抬眼望去,但见曹丕眉眼飞扬,虽不象曹植那样不顾形象大嚷大笑,却也兴致勃勃,神采奕奕,平昔所谓的端肃阴沉一扫而空,满脸皆是明朗的笑意,倒与曹植显得更为相象了。
“大兄!大兄!”是曹植招架不住,开始求饶:“我不念那诗还不行么?我我……我读《美女篇》给你听啊,大兄……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梅香幽深,踏雪缓行。许褚临去前留给他们两匹骏马,曹植也有一匹,偏偏牵缰不骑,反而踩雪奔跑,长声作歌,尖叫与笑声回荡林间,这样的氛围,仿佛一直留在心间。
也许是因为此时他们还年轻,也许是因为时势并没有走到图穷匕现之境,也许是这雪野太过纯洁到令人无法亵渎……但此时的织成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样的两兄弟,竟会有互相猜忌怨恨的一天。
织成第一次希望,这条道路,最好永远都走不完。
嗵!嗵嗵!
数声悠长而浑沉的钟声,忽然在雪野中响起,织成一震,从玄貂裘衣间挣起身来,探头往外看去:
梅林尽头,一条践雪小径蜿蜒直上,竟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崖。且往远处看,山峦连绵,虽不甚雄伟峻拔,但在此处出现,也确是太出人意料。
那钟声便是由山上传来。虽有植被树木遮蔽,看不分明,却有一带飞檐,自崖树琼枝之间,高高挑了出来。
曹丕有些不舍,但终究还是硬下心肠,将她从裘中轻轻推出。
此时低下头来,目光正与她相接,脸上笑意似乎更是暖融,柔声道:“这里是藏安寺。你不是要离开冀州么?原先的路是走错了,要去洛阳,便须先在此处落脚。”
东汉末年有十三州,冀州是其中之一。下属九郡,邺城所在的魏郡便是其中之一。中平年间,也就是数十年前,冀州的治所迁到了邺城。所以织成知道,要逃出曹操的势力范围,不仅是邺城,还得先逃出冀州。
但穿越以来,总是深锁在宫廷大院之中,无论是历史还是地理知识都匮乏的她并不知道,邺城,并不是冀州的中心。之所以成为冀州治所之在,是因为曹操的势力范围,是在于冀、幽、青、并、徐五州并汝南、寿春、西凉等地,当然洛阳和长安也在其控制之中。
邺城不仅是冀州的首府,自袁绍当年做冀州牧时起,便兼领冀、幽、青、并等四州,也是黄河以北最为重要的政治军事中心。若是往冀州腹心逃去,路途漫长不说,还会陷于曹操势力的汪洋大海之中。就算是侥幸逃了出去,她唯一可去的东北方向最终是前往公孙康控制的辽东。
曹植极少出去行军打仗,最多不过是到处游玩罢了,对于方向性也不是那么了解。但曹丕却不一样。他只是在洛神庙找到了织成,便猜到她将要逃走的方向,且明白完完全全是错误的,几乎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洛阳?”
织成睁大了眼睛,心中却想道:“洛阳又在哪里?”
她在那个时空,籍贯原是蜀人,对那一块地域最是熟悉。但对于中原大地,只是乘坐火车或飞机匆匆经过,哪里有什么地理方向?
但看曹丕这副神情,也知道自己是逃错了路。不禁心虚地低下头来,脸上有些发烧,却不知如何说起。
她一向性情强硬,难得有这样娇羞之时。先前当着许褚虽然也作出娇羞之态,然而那是为了保命不得不为,此时曹丕真实地看到了她晕生双颊的羞态,心头怦然大动,不免声音更柔和了一些:
“知道你早上出来累得狠,也应该食水未进。藏安寺的主持昙谛,原是洛阳有名的沙门高僧,与我也有旧交。我们在此处暂时安歇片刻,你再往前赶路如何?”
他跳下马背,伸手扶她下来,神情有些黯然:“藏安寺后崖间有一洞窟,贯透群山,行走个把时辰后,便远在冀州境外。那里有个镇子,叫做信都,你在那里雇车前往洛阳,也不过半日功夫。到了洛阳,你再去哪里都行,那里有许多商队,可以搭乘他们的车或船,前往巴蜀……”
织成乖顺地借着他的手下马,身上却刚失了那样温暖的庇护,不觉打了个寒噤。
忽觉肩上一暖,却是曹丕除下了身上玄貂,披在她的身上。
她本能地想要谢绝,却被他含笑拦住:“我穿了你做的羽衣,这件玄貂,原就是打算遇着你,便赠你穿着的。”
羽衣?
她想起自己为他做的那件“羽绒服”,这才留神细看,发现他朱色丝绵袍下,露出一抹淡金丝线络的菱纹格,果然颇为眼熟!
曹丕不由分说,帮她穿好貂裘,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不知是戏谑,还是不满:“幸好你在洛神庙,丢了那件何晏的大氅,否则我也得乱剑将其斩碎!”
织成不解地睁大了眼,却听他哼道:“我的阿宓,岂能穿他的衣袍!”
阿宓!
这个名字分明昨晚才有,但如今听起来,却恍若隔世。宓也,洛也,难道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要与他离别?
织成低首不语,手指却紧紧抓住了玄貂的衣襟。纤白的指节,隐在柔软的玄色貂毛之中,分明是柔弱的,却又是刚强的。
曹丕轻轻叹了口气:“我虽能从许褚手中将你救下,却不敢真正带你回邺。普天之下,阿父无法势及却又能真正庇护你周全之处,大概只有远在巴蜀阳平的陆焉那里了。”
他再如何冷静,说到此处,眼中终究怅惘难去,低声吟道:“‘亦曾掠青云,终究碎罗衣。愿君怜飞鹄,幸勿摧羽翼。’
阿宓……让我再一次这样叫你罢,此后你如那飞鹄一般远走高飞,千山层云,万里暮雪,不知再次相见时,又是何日!然,你为我亲手裁制了这件羽衣,我亦终究为你亲自护全了羽翼,但愿你永掠青云,不碎罗衣!”
织成心头大震,望着眼前这英俊的男子,不由得百感交集。
她当初赠他羽衣,一来是为了酬谢他的照顾,她身无长物,些微金钱他哪会放在眼里?只好亲手做件御寒衣裳相赠。二来也是示好之意。毕竟明河等人,还要赖他庇护。至于那首小诗,不过是偶有感怀,吐之为快罢了。
没想到他却铭记心间,并如他所言:亲自护全了她的羽翼,只愿永掠青云,不碎罗衣。
注:曹植的这首《朔风诗》其实是在黄初二年前后写的,当时无罪被放逐,心情郁闷之作。我稍作修改,放在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