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万石办事效率及质量实在不错,濯龙园那所杨阿若所赠的宅第胜在精雅小巧,住不下这百余名精锐部曲。『言*情*首*发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将附近的另一所宅第盘了下来,董真依稀记得那宅子虽然宽阔许多,但一直寂静无声,足见是无人居住的。
而且有时通过墙头看过去,但见瓦楞上枯草摇曳,瓦色陈旧,连椽檐都显得黯淡微朽,显然是有了年头,而且并没有得到修缮。
这样的情况,只说明此宅第的主人要么落魄了,无暇顾及。另一种更为可能的情况,便是主人历经战乱,或许早不在人间。
而眼下,这座宅子已大变模样,黛瓦粉墙,焕然一新。院中杂草除净,连水塘都清明如镜,映出廊下已经挂起的绡纱红灯。加上后厨飘来的饭菜肉香,顿时令得这些风尘仆仆的行伍精神一振。
而崔妙慧早安排了婢女在宅前相候,安排众人洗沐用膳不提。
董真更是意外,史万石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管用了什么法子,将这座看似无主荒宅弄到手中,且整饬得整洁干净,实属干练之至。
眼下这位“干练”之人便笑眯眯地站在宅前,正如在彩庐时一般,尽量不挡住任何人的道路,无比谦恭却又无法不醒目。
董真知道他的这种存在是在提醒自己,而她在彩庐前没能顾得上他,此时于情于理,必要与他说话,何况她也自有一番计较,怎会绕过他去?
遂含笑上前,往史万石一揖,道:“史君高义来助,实令董真铭感五内!先前城外蒙史君相迎,然羁于俗绊未能亲自致谢,望君勿怪!”
她虽一向对史万石客气,但史万石还是慌得回礼不迭,道:
“阿史岂敢?得为董君效力,实乃平生之幸!”
二人虽不至于完全虚情假义,但也半真半假,但如此繁文缛节,又不得不来上一整套。尤其史万石刻意结交,更是将那谦恭卑词说了个十足十。
董真心中颇为无奈,想起崔妙慧说起之事,便直截了当问道:“阿史送美入蜀,不知何时动身?”
史万石眼神一亮,道:“正是后日。不过阿史因有事羁留洛阳,须迟后数日,于年后再往。”
董真眼睛一亮,她先前所料,果然不虚。史万石的主巢如今好不容易扎在了洛阳,年节前后正是去拜访各路权贵的最佳时机,他再看重益州那边,也无法在此时抽身前往。
史万石又叹口气,道:
“益州那边催得甚急,故此只能提前将美人送往了。阿史不过是个商贾,哪里敢违拗贵人之意?”
他偷偷瞟了一眼董真,董真已明白意思,笑道:“你无需担心,后日自会与你一个绝色美人。”
史万石正是担心此事,闻言不由大喜,却听董真又道:“不过我还有一事相求史君。如今我开了这家织坊,所售皆以织锦为主。蜀地织锦,天下驰名,我欲入蜀一趟,可否与美人同行?”
她微微一笑,道:“不过我这番入蜀,乃是秘密成行,不欲为外人所知。所有车马衣食,我自会付费于你。”也就是说,是要隐姓埋名地混在车队之中入蜀了。
史万石有些意外,但想到董真如今势力颇大,想要借机扩张也是常理之中。而董真如今与何晏等人走得如此亲近,早就被打上了曹氏烙印,若是冒然前往益州,若被刘璋得知,自然是大大不妥。跟随史府车队,就只是个寻常商贾,况且这个车队本就是前往益州献美,当然无论路引还是盘查就松动许多。
至于那个美人,董真既然肯送了出来,自不会在路上再玩什么花样,史万石想到此处,也乐得卖个人情,遂点头道:“董君肯降尊纡贵,小人岂有不愿之理?那些花费值得甚么?”
董真笑意不减,伸手携起史万石衣袖,道:“夫人已在堂上备有酒菜,便请阿史留下,与真小酌几椀如何?”
史万石受宠若惊,连声道:“是,是。”
董真在另一个时空并不算是酒量颇豪之人,与史万石喝了不过四五椀,便露出醉疲之态。
史万石如今跟董真相处,更是小心恭敬,也不敢随意豪饮。见董真这样神态,更是不欲久留,饮不多时,便起身告辞。
董真令婢女将他送出庭院,也不回内堂,倒头便往席上一倒,随即沉沉毫无声息,显见得是睡得熟了。
婢女送了史万石回来,见她睡得香甜,遂取了绵被,覆于其身上,这才蹑着足尖,悄悄退下。
室中寂静,只留有一盏烛灯,在长案上静静燃烧,发出“滋滋”的微响。连风都仿佛停止了,帷幔凝滞在空中,没有丝毫的飘动。
啪。
一声轻响,仿佛是庭院中某一根枯枝忽然断裂,落在了瓦楞上的声音。随即门扇轻轻一动,一只穿着麻履的足探了进来,缓缓压在地上。
很快另一只足也进来了,这一次只在地上如燕子掠水般,微微一点,随即轻捷地翩飞而起,伴随一道白刃闪过,蓦然挟起森厉杀气,往席上熟睡的董真飞扑而去!
眼看那刃上白光当空劈下,便要斩到董真身上,忽听“铮”的一声脆响,当空射来一物,堪堪正击在刃锋之上,那寒光闪闪的刃锋竟然应声而断!
剌客大惊,整个身形飞跃而起,想要撞破窗扇逃走,却听有人冷哼了一声,声音近在耳边般,清晰可闻。
剌客蓦然回首,却大叫一声,声音凄厉哀惧,如一道冰刃,顿时划破了整个夜空!
原来近在咫尺的,竟是一张罗刹鬼怪般的脸庞!眼如铜铃,面如靓青,在这暗淡烛光之下,越觉狰狞骇人!
那剌客只觉全身发软,强行撑起一口气,跌跌撞撞再次后退,想要不顾一切冲出门去!
却觉眼前黑影一闪,面上冷风飒然,虚空中蓦地出现一柄短剑,锋刃如雪,已剌向其咽喉!
那一剑!
分明剌来时的弧度还有光芒,都是如此清晰可辨,甚至还看得清霜雪般的刃口中,暗暗蕴转着一丝丝的暗红血缕——那是一柄杀人无数的短剑,那些血缕便是曾经饮剑而亡之人留下的印记——近了看时分外可怖!
可是即使看得如此清晰,那刃锋剌来的速度却又如此快疾,如电,如光,如霜,如雪,根本无法闪避,唯有被定住一般呆在当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也化作这刃锋之中的一缕暗红!
恰在此时,一个熟悉而清隽的声音响了起来:“留她性命!”
刃锋一顿,冷意消失,背上的汗毛却根根炸起,剌得肌肤生痛,背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比起先前那迫人的杀意还要冷。
刚才是整个人如被冰封般,此时却是化冰后的湿寒,更为难熬。
忽然面上一冷,却是蒙头的黑巾被蓦地揭去,剌客不由得抬起头来,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张鬼怪的面庞,剌客顿时又退后一步,险些再次失声惊呼!
那鬼怪射出两道冷电般的目光来,剌客忽然明白过来,发现那不过是一张青铜所铸的可怖面具罢了。
剌客蓦地转过头去,却看到了比鬼怪脸庞更为可怕的一幕:
堂前席上,一人站立不动,看了过来——但见双目清湛如水,明净如星,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正是董真。“他”摇了摇头,面上没有笑容,但也没有什么嫌恶,是一种混合了怜悯与其他的复杂表情,但也只是一掠而过,便恢复了惯常的淡然:
“阿苑,别来无恙?”
杨阿若站在一旁,扫了两眼这名剌客。
他早就看出这名剌客是个女子,只是没想到武功居然不错,且相貌颇美。脸色虽然苍白了些,连带嘴唇也毫无血色,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双凤眼中的冷凛之气。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柔润舒缓,骨气深蕴,原来是越女剑法的传人,”他冷冷道:“越女剑从前的剑宗,是何等英雄人物,没想到她的后人,非但犯上作乱,且竟然如此偷偷摸摸!”
他是江湖游侠的首领,当初辛苑在铜雀台剌杀皇帝,所用越女剑法当然为游侠们所侦知。如今只要再看到这越女剑法,当然就不难猜出这女剌客正是当初的辛苑。
他声音清朗,显然年岁尚轻,但是举止言谈之中,颇具威势,且隐约有戾杀之气,辛苑只觉背脊发冷,似乎好不容易平复些的汗毛,顿时又在根根上竖。
她拳头在袖中暗暗握紧,指甲深深陷入肉中,却咬紧了牙,低头不言。
“越女剑法这样厉害?但我看她在阿若你的手底,却走不了几合之数。”
董真的语气竟然还是很平静,不但没有任何指责叱骂,还能跟杨阿若讨论起剑法高低来。
辛苑听到“阿若”二字时,却是浑身一颤。她蓦地想起那青铜面具曾在江湖中有过怎样的传奇,一时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意外,想要抬起头看一眼,却终是再次咬牙低下头去。
“越女剑法以轻巧凌厉取胜,然也正因为此,与之相对,必要持短入长,倏忽纵横,以快打快,以轻克轻,令其无法施展,才能将其压制。”
杨阿若廖廖数句,董真心中却微微一动。
只觉这“持短入长,倏忽纵横”八字,便在耳边萦绕不止,似乎熟悉之至。
她定了定神,看向辛苑,似乎斟酌许久,方叹了一口气,道:“我救你两次,你却终是要杀了我,才算心甘么?”
杨阿若倒有些意外,道:“你救过她?”当初辛苑入狱,外人都道是死了。杨阿若也无意在这样的一个女剑客处关注太多,所以不知她最后结局。
董真点了点头,坦然道:“不错,先前阿苑你在铜雀台行剌,若不是我再三向曹操求情,你早就死在掖庭狱中。虽然我也存了别的心思,想以你为饵,然若不是对你有怜惜之意,其实这个香饵,未必就一定要用你辛苑。”
辛苑咬住下唇,垂首强忍,眼中却渐有水光闪现。
董真似乎未曾察觉,又道:“后来在邺宫之中,我分明是知道你心怀不轨,与人内外勾结,欲置我于死地。我虽设局将他们反捕网中,却依然在最后关头放你出宫,留了你一条性命。阿苑一向聪颖,未必就不曾看出我的苦心。”
辛苑的下唇几乎要被咬出一个半月形的血痕,此时终于出声道:“我……知……”
这两个字轻如蚊蝇,但看她那神情,却仿佛是重若泰山,要奋起千钧之力,才勉强说了出来。
“我救你两次,你却杀我两次,以怨报德,究为何故?”
董真说得平平淡淡,但眼中的痛惜之意,却令得一旁的杨阿若也莫名地有些伤感,冷冷道:
“你先前拦我,便为了要问个究竟么?依我看来,这等无情无义之辈,与猪狗何如?本就不知仁义廉耻,不若杀了干净!”
“不!”辛苑忽然颤声叫道:“我……我并非不知仁义廉耻!你对我的恩德,我一直……一直铭记在心,只是我……我……”
她说到此处,似乎支撑全身的力量在瞬间崩塌,终于忍耐不住,整个人瘫倒在地,双手捂面,竟然失声低泣起来。
董真仔细打量她,发现她非但是脸色苍白,甚至连鬓发都有些苍枯,虽是一身夜行打扮,但包括足履在内,皆为麻布所制,相当粗糙简陋,显然境遇并不甚佳。
手指伸到袖间,触到一方绢帕,有心想递给辛苑,却又强自忍住,忖道:“我几番救她,她便是再过无奈,来投奔我也可容身,又何必一再剌杀于我?有句话说得好,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怜惜她的才能,一再容忍,才有她今日这样负恩之举。”
想到此处,不由得将心又硬了硬,淡淡道:
“你便是哭出两缸泪来,也不要想再打动我的心肠。”
辛苑蓦地抬起头来,双目红肿如桃,却甚是绝望凄苦,董真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中一动。
却见辛苑仆身在地,向着董真奋力顿首,磕磕有声,口中哭道:“若是少府肯出手相救,阿苑愿立时自杀于此!以赎旧时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