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成下意识往后坐了坐,背脊靠上了坚硬的车壁。『言*情*首*发她心中一慌,赶紧转到了别的念头上,比如……今天又收到了几封来自洛阳的书信。
齐方等人虽然“悲怒交加”地返回洛阳,向身为“主母”的崔妙慧禀覆董真“失踪”之事,但是因为美人是由董真送来的,所以还是留下了两个护卫。这也可以解释为董真之事后,齐方等人的警惕心大起,不愿董氏所献的美人儿再有什么差池。
这两个护卫,其实是杨阿若手下的游侠儿,游侠儿们用他们特殊的办法,从附近石缝下、树洞中甚至是荒草里,准确地拿到由飞鸽传来的书信,并且理所当然地秘密呈给了车中的“美人”——而美人自然会直接转手给了自己的“小婢”。
齐方在临行前告诉过织成这件事,所以她倒并不惊异,只是笑道:“他们知不知道车中美人是你?”
杨阿若摇摇头,帷帽上的纱帘随之轻轻拂动:“他们只要奉命将书信递到车中便可。”
仿佛听出了织成话中的戏谑之意,他侧过脸来看着她:“连你都嘀咕我是否是个毁了容的丑八怪,他们又怎会想到我会成为‘美人’?”
他怎么猜得出自己当初所想?
织成顿时脸上发热,嗔道:“你戴着那个铜面具,吓也要把人吓死了,谁会猜到面具下面是一张俊脸?你又不是兰……兰……”
蓦然想起来,那同样以面具覆面,同样俊美擅战的兰陵王,此时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呢,遂吞了回去。
杨阿若倒有些兴趣:“怎么,还有人跟我一样?”
织成摇摇头:“他跟你不一样。他虽然勇武盖世,未曾死于沙场,却屈服于帝王,倒被一杯鸩酒夺走了性命。”
“君王?”虽隔着面纱,但从话音之中,织成便能想象得出,他长眉微挑、意气风发的模样: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俯身侍君王,令我不得开心颜?”
这便是杨阿若!
他与曹氏兄弟,何晏甚至陆焉都是不同的,对于织成的所作所为,他们虽然都是支持她的,但情况又各各有异。
曹丕未必当真欣赏,但他一直在默默地帮助她。曹植是唯大兄马首是瞻,加上觉得织成性情直爽对自己脾气,所以也自然而然地支持。何晏的心思比较难以捉摸,有时象是欣赏,有时又是向曹丕表示妥协。陆焉是天性淡泊,又以为她是谪贬的神女,多了些同情,所以分外体谅优容。
唯有杨阿若是不同的。
她真实身份究竟是谁,也许他早就知道了,也许他根本不在意。他对她的帮助,来自于他对她的认同。要不是她知道时空穿越局只有她一个志愿者,她几乎要认为他也是穿越过来的了。
大年初一,异时空的第一个春节。虽然没有阳光,风比前几天更冷了些,呼啸着掠过车外荒芜的田野。
但织成却觉得温暖,因为这是来到这个时空后,自己第一次找到了一种亲切的相似,而温暖的来源,正是眼前这个艳若桃李的男子。
她低头仔细翻阅那几封信,一封是崔妙慧的,说到了织坊的近况。织成走之前除了留下“天水碧”外,还有几处新奇的锦匹织法,今天已经投入生产。因为都是质优价高的精品,她打算下一步打通几条商路,首先是让锦匹先进入东吴。织锦方面,巴蜀最优,因为一种天生的优越感,他们很难接受外来的新奇锦匹,何况云落坊成立不久,即使有天水碧出了次风头,也远远未将名声传至巴蜀,打开市场较为困难。至于近在咫尺的邺城,但城中贵人们却一直以蜀锦为尊,这样的新锦很难引起他们重视。唯有东吴,在后世虽以丝绸而闻名天下,但当时却处于弱势。但正如其统治者孙权一样,这是一片谦虚谨慎但又生机勃勃的土地,以兼容并蓄而著称。相比而言,他们会以更宽容的心态来接纳这些来自一个不知名织坊的新式锦匹。
崔妙慧这样快捷的速度,和对市场的精准把握,倒是让织成有些吃惊。从时间上来推断,崔妙慧并不知道“董真”的“遇害”,字里行间充满了信心与对未来的憧憬。
毕竟,有钱有人还有技术,云落织坊是她牛刀小试的开端。作为崔氏曾精心培养却中途舍掉的弃子,她并不甘心自己只困于后宅之中,保命而已,苟延残喘。
还有几封信,却是来自遥远的巴蜀。织成草草看过,摸出怀中的火折子,当空一晃,火焰吐出,过不多时,便将那几张帛纸化为灰烬。
她思忖再三,想到崔妙慧很快得到董真“失踪”的讯息,不会再有什么信件往来,人多眼杂,有杨阿若在,胜过千百护卫,故还是将两名护卫遣走。
一路无话,只是越往西走,越觉四周荒凉。不时可以看到倾颓的房舍里坊。田野里一片狼藉,看得出曾被大军践踏过的痕迹。已是开春了,土地还没有被翻耕过的痕迹。织成心中暗暗纳罕。这一次的路线,她大致是了解的,先由洛阳至长安,再由长安转道至荆州,在夷陵转水路溯江而上。
眼前的官道十分笔直平坦,显然是经过了人为的修茸,单看这官道规模,便知道长安在前方不远。然而既然修好官道,为何任由土地荒芜?织成依稀记得,曹丕说过眼下正大力发展屯田,屯田又是打仗的重要后方来源。事实上从曹操起家之后,就一直非常重视屯田,怎么会空出这大片的田地不耕种?
杨阿若忽然道:“这片田地看上去多有肥沃之土,实则土壤只有薄薄一层,下面皆是乱石。这样的薄田是没什么价值的。不过我看虽然空在这里,四周的界碑却象是新立的,且颇为明显,显然是另有用途。”
织成不料他竟看出自己心思,不由得道:“能做什么用?”
杨阿若伸手往车壁之上的夹层中,取出一只茶壶来,斟出一盏来,一饮而尽。又取另一盏斟好,递给织成。
此时因官道平坦,车行甚稳,但杨阿若盏中茶水却未免太稳,居然丝毫不起**澜,更无点滴泼洒而出。显然,是那十根修长如玉、却又柔韧如柳的手指之力。
早知道他的武功很厉害,但究竟厉害到什么地步,织成并不知晓。但是,从前织成无论是铜雀台对上武卫,还是当初在洛水畔遇到麻衣人,甚至包括张修等人在内,但凡武功高强者,或许是因曾手沾血腥,都有一种浓重的煞气。
至于曹操、曹丕等人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们身份贵重,那种气度压倒了煞气,却转化为其他的威压之感。比如曹操虽然矮小,却令人一见生畏。又比如曹丕,尽管端凝冷肃,但仍然有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寒冽。
唯有杨阿若,和他们都是不同的。
当初战阵之中,他俨然化身狰狞修罗;但私下相处,即使他态度看上去冷傲寡言,却如山间幽泉、松底浓荫,唯让人觉得自内而外,通体清泠而已。
而自那夜相处之后……
织成心中浮起一种荒谬之感。
自那夜相处之后,其实每一夜,两人都是同床而眠。他那种冷傲也仿佛消失了,虽然帷纱掩去了脸上的神情,然与他相处时,却没有丝毫的不适和不安。
织成接过茶盏,赶紧饮了一口,茶水犹温,入口十分熨贴舒适。便听杨阿若道:“长安昔为帝都,自高祖五年便定都于此。昔娄敬建议建都于长安,群臣多来自关中,纷纷反对,认为要建都洛阳最好。高祖便征询留侯,留侯说:“长安为金城千里,天府之国。洛阳建都的东周虽然比秦仅两世好,但是城郭仅数百里,田地太薄,四面都是平地,容易遭受到攻击。其实又何尝是洛阳如此?便是长安附近,也有许多这样的地势。你所看到的这些土地,屯田实在不易,便是这样一种情形了。但这样大的一片土地如果荒芜下来又太过可惜,我听说有人向朝廷献计,说此处可建如昔日洛阳九市一般的大集市,如此一来,可与洛阳城中的金市遥相呼应,且又可带动四周村落皆以商为业,百姓谋生求食,便能安居于此。不但可为朝廷供应丰厚税赋,且可为洛阳城另一重屏障啊。”
织成恍然大悟,道:“这倒不失为一个主意。只是当下不是很轻视商贾么?百姓肯以商为业否?”
说到此处,便觉车身轻轻一顿,传来些嘈杂之声,却是车队已经停了下来,想必是在打尖歇息。
二人这几日奔波,已经习惯,遂不加理会。只是原定要经过长安的,却也改为抄近路绕过,没能看到那座东西方闻名的大都市,织成觉得还是有些遗憾。
杨阿若轻声一笑,接着方才话题,说道:“乱世之中,能存身立命,已是不易了。况且士农工商,农人也未必就比商贾高贵多少。眼下天下纷争尚未平息,各路诸侯都觊觎社稷神器,谁的实力雄厚,谁的机会就更大。所谓实力,主要便是财力。商贾之业虽是贱业,昔日也曾被人瞧不起,但如今乱世之中,谋取商机,倒可以一本万利。朝廷心中急切,自然顾不得许多。你没见史万石虽是商贾,却俨然已成贵人家的座上之宾,连永和里的侯府都能公开入住么?”
他说到此处,忽然眉头一蹙,道:“是谁过来了?”
他虽是游侠,织成昔日也没有什么机会与之促膝深谈,如今方知他心中颇有邱壑,绝非是有勇无谋之徒。正听得入神,陡闻此言,耳中一注真力凝聚,果然听见有脚步之声,往这边急急而来,似乎还并非一人。
那脚步之声虽然轻盈,却回声浊重,显然是两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前者步律均匀,论到轻盈之处,非但是比后者要强,似乎还要胜过寻常之人。
正思量之间,却听车辕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有一个女子尖声道:“谁是杨姬,出来!”
织成怔了一下,甚至是杨阿若也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杨姬”,当然便是杨阿若了。反正一个被献给权贵的美人也不需要什么名字,只要有姓就行。而因为是董真送来的,史万石另眼相看三分,且从前有董真在,曲黎等人在一路上也相当客气。饮食茶水,皆是有专人送到车上,不与其他女伎杂与相处。更加没有露过面,一直以来颇为清净。
如今竟然来了两个陌生女子,指名道姓,一听便是来者不善。织成不禁好奇,想起自己还是“杨姬侍婢”身份,赶紧一掀帘子,探身问道:“何人喧哗?”
所谓养移体,居移气。织成来这时空也有数月之久,也曾一呼百喏,从者如云,此时只是短短四字,声音不高,却已颇具威严,那问话的女子原是气势汹汹而来,此时不由得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
织成坐于车门前,俯身下瞰,将两个女子的神态表情,都尽收眼底。
当前一个女子衣着锦绣,发梳高髻,且容貌甚美,一看便知不是寻常女伎。尤其是她的身段玲珑婀娜,真可谓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修颈秀项,丰臀细腰,体态极是美妙。
织成如今已经见过了不少世面,一见便想道:“原来她是个舞伎出身的姬人。”
但见她服饰华丽,且那花纹十分眼熟,是黄底平纹织锦,正是当初织造司绫锦院中的织室所出。此锦算不得上品,但一匹价格约有三千钱,也不是寻常女伎所能穿着的,史万石又不是慈善家,舍得下这样的本钱去为一个女伎做为常服,当然是笃定有赚回来的时候。只一看这衣服,便知道她是与“杨姬”一齐被献入益州的重点戏之一,也正是另外那一位“美人”。
她们这样的美人,与那些婢伎不同,婢伎们便是入了贵人之府,也是要执贱役的。但是她们却有机会得到主人的爱宠,成为妾室和小妻甚至是侧夫人。所以她们的地位,相对来说比婢伎们要高很多,往往被称为“姬”。因为这些女子大多没有名字,所以冠以其姓,以区别称呼。
这些时日因为董真在车队之中,曲黎等人又极是敬畏,所以这位美人一直屏息静气地呆在自己车中,正如“杨姬”一般,饮食俱有人送至车内,无声无息。若不是此时跑来发飚,织成几乎要忘了这位美人的存在。
不过,眼前这位美人儿毕竟是有些自矜身份,始终是保持了天鹄一般优雅的姿态,亭亭玉立。而那发飚的女子却姿色平常,只一双吊梢眼看上去有些尖刻,让人一见便心生不喜。从服色来看,这女子显然是那位美人儿的侍婢。所以打头阵的事情,自然就当仁不让地上来了。
此时她只是一愣之下,旋即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什么‘何人喧哗’?何人又喧哗了?”
织成想到自己眼下的确是“杨姬”的侍婢,心中有些好笑,遂点头道:“你说得也有理,不知你跑来我们车前,究竟有什么事?”
那侍婢原本是以为织成必要与她相争的,谁知织成竟如此好说话,态度和缓下来,便不象先前那样颇有威势,心中轻视之意油然而生,想道:“也不过是个软泥糊的鸟蛋,尽是外面光罢了!”
却是往后一退,望着那着黄锦袍服的美人儿,傲然道:“这是我家梁姬,前来与你家姬人说话来着,你还不快让你家姬人下车迎接?如此不通礼数,还说是世家出来的,我瞧到时去了益州,只怕要被人笑话呢!”
织成暗暗一晒,心知是因为“董真”出事,生死未明,齐方等人又已撤走的缘故。原本二美人都被献入益州,就将面临着后宅中的明争暗斗。这梁姬认为“杨姬”落了单,且依恃的靠山家主不知所踪,正是惶恐不安之时,所以趁机想来生事立威。若是“杨姬”因此伏了她,此后便多了个帮手。
她这些宅斗中的小九九,虽然也有些头脑,织成曾在天下最复杂的女子聚集之所——织坊和深宫呆过,如何看不出来?只觉得这些女子们实在是太过目光短浅,以为自己宅斗手段多么高明,甚至仿效春秋战国时期合纵连横之举,但不过也是坐于深庭一隅,偶尔观天罢了。
当下有些好笑,淡淡说道:“我家杨姬,出身陇西董氏,虽然比不得崔卢郑氏这样一等一的冠右大姓,却也是真正的世家之族。一举一动,从无差池,远离是非,淡泊自居,这样还会被益州之人笑话,却不知笑话的究竟是谁呢。”
这几句话却在讽讥那梁姬主仆了。她们抛头露面,跑来车前挑衅,侍婢的态度又粗鲁无礼,相比而言,的确更象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