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心中早有预感,听到最后一句时,织成仍觉胸口如遇铁锤,重重一击,差点喘不过气来,足下也陡地一顿,呆在了那片屋脊之上!
“阿苏跃入汉水之后,波涛滚滚,很快就失去了踪迹。『可*乐*言*情*首*发()』龙居悲痛交加,与群盗殊死搏斗之下,几乎是两败俱伤。对方全被他杀死,而他自己也受了重伤,晕倒在汉水之畔。只到天明之后,才被人发现并救醒,恰好龙氏族中有人随后赶来襄阳,将他带回陇西,足足养了半年才恢复过来。然而即使身体康复,但他居然已经忘记了阿苏之死,甚至连龙氏拒婚、阿苏出走都忘得一干二净,心心念念,只以为她仍在东邻之侧。”
夜风峭寒,织成听着杨阿若之言,仿佛身临其境,那样惨烈场境,宛然浮现眼前。昔日鸳盟,一夕永别,细想起来,又怎不叫人怆意无限呢?所以即使是曾经果决英毅的“玉面修罗”,在潜意识里也不愿再想起这令人肝肠寸断的一幕,而只愿永远都活在虚幻的期盼之中。
只是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境,为何那种悲怆、失落、绝望、刚毅种种情绪,都是那样真实可感?
是谁,曾有相似之情境?也曾如此惨烈?
她脑中嗡地一声:是甄洛!甄洛也是投水而死!
从前心中不是没有疑窦的,但曹丕那样真切的忧伤之情,也绝非作伪。加上与他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亲近,所以竟然不忍心往深处去详加思索。可是龙居与阿苏,他们的情形与当初的曹丕和甄洛是那样相似。一样曾情深意重,一样因地位悬殊而分开,女方投水,男方挹郁……
可是甄洛是怎么死的,与你有什么干系呢?你只是董织成而已!
织成用力甩了甩头,把那些该死的想法都抛入夜色之中。
“但是东邻已经人去楼空,阿苏失踪之后,她的父母也并没有回到陇西,想来是伤心太甚,索性举家迁去巴蜀,再无踪迹。大家只好巧言伪饰,对龙居说是阿苏去了巴蜀亲戚家。龙居不依不饶,也没什么心情再习武读书,先是去巴蜀数趟寻找,自然是无功而返。三年前,他灵机一动,说是襄阳乃巴蜀回陇西的必经之地,若是他在那里定居,阿苏回来时,必定不会错过。”
“所以他就开了这家汤饼馆……”织成心中喟叹一声。
“他说,阿苏从前说过,要他‘烹膏梁,身肥白’,所以他一定要成为最有名的庖厨,而且把自己养得肥肥白白的,让阿苏再见到他时,能够开心喜悦。”
杨阿若拉着织成继续往前奔去,足下快疾,话语却仍然轻缓:
“他说最有名的庖厨,往往要从最寻常的食物做起。因为阿苏身份不高,一定会常在市井中行走。如果自己能把最寻常的食物做出最大的名声,总有一日会传入阿苏耳中,到那里她或许会亲自寻来,只为品尝一口呢。龙居本来就很聪颖,性情坚韧,他想做成之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他不顾族人反对,在襄阳城买下这座宅子,到处遍访美食,连贩夫走卒中擅烹者都虚心拜访,尝试过无数次之后,终于创出牛肉银丝汤饼,并以这一手绝活而名动襄城。”
能最终抛弃所有关于荣华富禄的向往,甚至是甘愿断绝家族的殷殷期望,以世族子弟的出身,甘居于陋巷之中,成为一名擅烹银丝汤饼的庖人——或者应该说是小吃摊主。如此的云泥之别,大概不是性情特别坚韧之人,是无法做到的吧。
然而,即使是这样性情坚韧的人,也曾经屈从于家族的压力之下,甚至背弃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如果阿苏没有殒身汉水,是否龙居见过这一面后,便会放下心结,返回陇西,再续族人之期盼呢?
男女相爱之时,总是言之笃笃,“一定”不分开,“一定”永远相爱。殊不知在爱情的世界里,机缘不定,瞬息千变,哪怕一个小小环节的错位都会带来一切的崩盘——终归是没有“一定”。
织成心神激荡,耳边却传来杨阿若的声音:“到了!”
织成蓦地回过神来,俯首望去,却是大吃一惊:杨阿若只是拉着她足不沾地一路飞奔,她有真气可驱,被他这样拉着倒也不算吃力,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了解襄阳城中的地形,只需本能地让两脚跟着奔跑便是,却无暇(其实是看了也白看)观察到周边环境。
然而,此时她的眼前,在浓稠灰黑的夜色中,呈现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殿室楼阁,每一处檐下阁前,都燃起红绡宫灯,殿室颇多,宫灯的数量也煞是惊人,如此俯首远远望去,仿佛是看到一个巨大的天池,里面浮浮沉沉,尽是璀璨星辰。
最为巍峨高大的门楼前,悬有一块黑底金字大匾。一排红绡宫灯,照得门楼四周亮如白昼。匾上四个大字,十分醒目:襄城王府。
织成依稀记得襄城县主的老爹是被称为襄阳王,不觉对这匾上字体多瞅了一眼。
“从前封的是襄王,”杨阿若解释道:“也被人称为襄阳王,因为襄阳乃荆州治所,而王国封地是整个荆州之地。”
“整个荆州之地?”织成讶然道:“那可是个品级不小的亲王呢。”
她对整个大汉帝国的封王爵位的情况也略有所知,汉朝的王爷只有王与郡王两种,至于名号皆以地名为封诰,其等级高低,也多以封地的大小和富饶程度来区分。
这襄王比起襄城王,可就要贵重得多了。
“襄城王是死后的追封,”杨阿若道:“建安十三年,襄王薨,朝廷追封为襄城王。”
织成更是讶异,按理说追封应该是要加高品级,怎么死了之后品级更低?她隐隐约约地想:难道襄王的死不堪光采?又或是惹怒了曹操?
杨阿若又道:“因为襄王死于非命,连头颅都没找回来。且平时鱼肉百姓,欺男霸女,声名狼藉。曹孟德本就对刘汉宗室不满,逮着这么个人,正好用来作筏,所以就降了品秩,也极少召入京都,在宗室中地位大降。这个襄城县主倒颇有些本事,不知攀上了什么贵人,后来倒是渐渐得到了曹氏的信任,虽不及曲黎吹捧的那样厉害,但至少也保持了私兵部曲,以及这座襄城王府。王府中现由这位县主在主事,所以在方圆数百里,倒也算是第一等的金枝玉叶。”
织成抬起头来,对着杨阿若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恍然表情。
二人虽在说话,其实是在以真气吐字,凝成一线,送入对方耳中。这样的所谓“传音入内”的功夫,织成从前都未曾用过。但方才杨阿若用这样的方式与她说话,她感到新奇,便也随之效仿。因了那天一神功的真气充盈体内,虽然不如真正的绝世高手一般,似江湖大海滔滔不绝、充沛雄厚,却也运转自如。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中,传音入内,倒并不算怎样的难事。
所以此时即使一直在谈话,但哪怕有人近在咫尺,也未必能听闻一字。
杨阿若仔细看了一眼下方那片在夜色中仍不失其恢弘华美的王府,向东南角一指,道:“那里是瑞光阁,也是从前襄王读书之所。襄王好色粗俗,哪里会读什么书,但瑞光阁却修缮得极为华丽。如今王府中主事的乃是襄城县主,她为了显示威仪,必定会住在从前襄王的居所,而不是自己的闺阁。所以我想此时她应该在瑞光阁。”
织成奇道:“为何她不住在从前襄王的起居之所呢?”
杨阿若悠然答道:“襄王自己的居所名唤紫光阁,当初他可是死在那里的,连头颅都不知去向了。血淋淋的地方,也忒不吉利,谁敢来住?紫光阁在王府中轴线正中,但现在你看,”他指了指正中的一块地方,果然那里除了檐下宫灯光芒之外,楼阁殿室中都是一片漆黑:“那里哪还象是住有人的地方?”
织成恍然大悟,道:“所以我们现在就要直奔瑞光阁,对不对?”顿了顿,奇道:“只是你好象对襄城王府十分熟悉的样子,你从前来过?”
杨阿若此时携着织成手腕,正与她一起往东南角跃奔而去。他虽一路携她飞奔,但颇知礼节,只用二指相扣于腕上,且隔有衣袖,并不曾触及她的肌肤。
此时二人正在往下落去,杨阿若闻言一滞,回过头来。下方宫灯的光芒,遥遥投来,虽然微弱,但仍可依稀看出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当然来过,因为杀了襄王,并割下头颅掷入汉水的人,正是我。”
双足一顿,织成已落下了实地。
她全身一顿,张大了嘴巴,瞧向杨阿若。后者却“嘘”了一声,泰然自若地往四周看了看。
大概因为瑞光阁本就是书房,且并没有临着外墙而建,而是在东南角的中枢部分,所以一反“宫墙两边不种大树,以防备剌客隐匿”的规则,种满了各类树木。有许多或许还是长青树,即使在冬日黑夜之中,也能看出那些树冠堆积如云,茂盛苍密。
此时他们所落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实地”,而是在一处树冠之上。这样长时间的奔走,一直与杨阿若携手前行,无意中已经感受到他真气流转的方式,并且不由自主地用到了自己的纵跃之中,由最初的陌生到后来的适应,整个身躯分外轻盈,虽然只是立足于一处树桠之上,足下桠干甚至还在微微颤动,却立得十分安稳。
草木所独有的芬芳扑鼻而来,令得织成忽然想起自己有一两次特别靠近杨阿若时,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自然而清新的草木之馨。
或许,也只有纵横江湖毫无羁縻,在山林湖海之间自在往来的侠客,才会有着这样芬芳的生命气息吧。
可是,也正是这样一个气息高洁,未染尘滓的侠客,竟然手刃襄王,血溅五步!刚烈与优雅,竟在他的身上获得了如此和谐的统一。
她胡思乱想,却听杨阿若道:“乖乖地呆在这里,不要动。”
言毕他身形一飘,已跃下树冠。
织成竖起耳朵,只隐约听到两声闷响,又是一阵窸窣之声。很快人影一晃,却是杨阿若再次出现在眼前,丢给她一团物事,道:“快快换上罢。”
织成定晴看去,依稀辨出是一套衣裳,且尚有余温。当下选了一处树桠交叉处站稳,二话不说便穿了起来,幸好连头巾都一应俱全。打扮完了一看,连同杨阿若在内,都是短袍平帻,衣饰款式虽然是奴仆所着,但质地却颇为柔软光滑,竟然是丝质的袍服。可见这襄城王府之中,日常用度还颇为豪奢。
织成忖度方才那闷响,定是杨阿若伺机打晕了两名小奴,又将其掩藏在花叶茂密之处。看他手法娴熟,动作俐索,显然是常作此事。
心中想道:“不曾想我今日也做了一次游侠!看古书中写到那些侠客,入深宫内院如履平地,任是怎样的贵人,取头颅如探囊取物,今天看杨阿若的行径,要做到这些当真不难呢。若是没有我这个拖累,他还要再方便许多。”
又想:“杨阿若说是因为怕襄城县主为难我们,便无法在襄阳城中换得关防,转船前往益州。但若是打探情况,他一人前往即可,为何一定要带上我呢?”
忽觉手臂一紧,却是杨阿若拉住了她,一跃而下。
数盏红绡宫灯,照得四下里依稀可见。这瑞光阁竟然占地颇大,原以为不过是个书房罢了,没想到四周一望,丹阶曲楹,却有十余间华美的房室,并一处亭石花径的小小庭院。院落布置精致,不但奇花异木,充斥庭阶,且不远处的黑暗里还传来潺潺水声。当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俨然便是一处浓缩的园林景观。
只是这王府护卫,也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森严。虽不时听到院外有甲胄矛槊,遴遴而过。又有巡夜的梆声,不时响起。但自己与杨阿若潜入此地,却无一名护卫发觉,可见这所谓的森严气度,也要大大打一个折扣。
“所谓朝廷看重襄城县主,允许其保留部曲私兵云云,也不过是面上光罢了。”
杨阿若冷笑着,他黑亮的眼睛中,有一种了然于心的洞察:
“不过是当初一小股盗贼在襄阳城中劫掠,这位县主令自己的属吏护卫帮助官兵一起驱逐罢了,说不定这盗贼,还是她安排假扮的呢——你当然了解那些权贵们争宠的小手段。这些都不过是小小功劳,哪里就吹得那样厉害?”
他轻哼一声:“不过刚死了个襄城王,好歹也要安抚下宗室,所以曹孟德为首的朝廷便给些所谓的恩遇与襄城县主罢了。横竖她是个女子,又不会真正让她参与城防政事,至于她所谓的保留了实力雄厚的私兵部曲,”
他的轻蔑之笑更浓:“你也看出来了,以襄城王府这样松散的卫防,也可以看得出她那些私兵部曲究竟有些什么能耐了。依我看来,只怕还不及她老子在的时候。”
递给她一只漆盘,上面放有一只小巧玲珑的鎏金青铜壶,并两只小小角杯。他自己却提着一具黑漆食盒,里面香气若有若无,飘了出来。若不是刚刚在龙居那里吃过美味至极的汤饼和胡饼,腹中实在再无空隙,织成倒真想尝上一块。
织成嫣然一笑,道:“若在常人,便是这样的卫防,也是很难进入的。方才在树冠之上,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瑞光阁外的巡卫,大约是一刻钟换防一次。若非你的轻功出众,想要进入王府都几不可能,何况是潜入瑞光阁?”
她眉头微微一蹙,看向前方,道:“只是这瑞光阁的情况有异,怎的竟不见什么人?连奴婢都只遇上了你打晕的这两个?”
杨阿若目光一扫,左右上下,如电掠过,已将阁外院中情形一览无余。果然这瑞光阁中,的确空无一人。
依他的内力修为,当然察觉得出这院中并没有什么埋伏,显然是主人刻意遣走了所有婢仆。按这个时辰来算,襄城县主应该早就歇息了,怎的遥遥看去,那瑞光阁中主堂之中,却是烛火通明?
二人再不以真气来提轻身体,反而如常人般放重脚步,不疾不徐,径往主堂而去。
一路上拾阶过廊,不多时便到了主堂之外。
杨阿若当真是对这王府太过熟悉,一路上织成刻意观察,他竟没有走过一步弯路。甚至都没有抬起头观察地形,便在那纵横交错的回廊之中,无比准确地向前行去。
当初襄王在时,以这瑞光阁为书房,却是以紫光阁为寝宫。杨阿若自己也说,襄王粗鄙无文,这书房不过是个摆设罢了,要剌杀他,又为何连这瑞光阁都要研究得这样详细?
思忖之前,却见杨阿若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她精神一振,果然杨阿若传音入内,轻声道:“主堂到了,这里是南窗之下,隔堂上主座最近,恰好可以听一听,那襄城县主这么晚不睡,却在搞些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