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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真俯身崖边,从一块大石旁往下看去,但见蒋贤所指向之处,正是一处小小的斜坡,正伸出崖壁腰间。虽这斜坡不过桌面大小,但此时对于贼匪们来说,却是一个绝佳的落足点。且第一轮强行冲锋失败后,众贼匪似乎聚在一起商讨片刻,过了片刻,却只派出了十余人,扑上前来,其余人只在鼓噪,似乎是在助威。但这十余人身法轻捷,几乎是未曾用着绳索,便在片刻之内,徒手攀爬了丈许,如壁虎一般,在崖壁之间,竟颇有游刃有余的模样。
蒋贤身法虽然很好,但是也并非世间一流的高手。各地诸侯,多有蓄养才能之士。如果这些贼匪当真与刘璋脱不了干系,那冒出十几个轻功出众的人来,也并非不可能。
且他们攀爬的方向,不一而足,虽然众护卫石箭连发,但有几个身法最为轻捷的,却是灵巧地闪开,冲在了最前。其中一人,恰好便落在了那斜坡之上。
而相隔十余丈的距离,董真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那人的足边,有几株熟悉的植物,正在风中摇摇摆摆。
这个时空的棉花,比起另一个时空来,似乎要成熟得更早一些。枝叶皆已大半枯干,黑褐『色』的一片,其枝头那些球状白花,便显得越是醒目。
不过,醒目只是针对于董真这样对它的发现而欣喜若狂的人,对于那个刚刚跃上斜坡的贼匪来说,毫不在意。
他飞身跃起,想要去抓住一块崖上的尖石,但脚下一滑,身形重又跌落,将那丛棉花植株,顿时压折了不少茎枝。
董真蓦地站直身子,失声低呼道:“糟了!”锦绣洛神402
从她先前看到的那朵棉球的形状来看,这些棉花应该是陆地棉的一种,纤维虽不怎样长,却颇为细密。从历史的渊源来分析,蜀地出现的棉花也应该是这种最适合制作布料等各类纺织物的陆地棉,而不是那种用作织造地毯等物的粗短纤维的棉花。
也是从纤维来看,这些棉花的品相不是特别好,制成布料之后,或许取暖『性』不错,但很难进一步制作成精致细滑的棉布,达到后世所说的“白叠子”的那种水准。
作为董真而言,为天下衣,如果仅只是保暖的话,固然可以用粗糙些的棉花来达成这样的目的。但谁说百姓就该穿着粗糙的衣衫?为何不能有穿着柔滑舒适又价格低廉的棉织衣裳问世?
既然在这个时空,阴差阳错当真找到了棉花种籽,那就一定要好好地经营棉业。
一个穿越者的意义,或许并不仅仅只在于给时空穿越的科学实验提供活生生的例证,还应该有着其他的什么——比如,在不影响历史大进程的前提下,来努力提高这个时空的一些生活水准,用一句听起来很空但其实很重要的话来说,就是造福万民。
从前董真也不曾想到过,自己有一天竟会有这样的志向。
也许是在织室中便能感受到弱势群体的生存之艰险,在后来的飘泊中又发现了蚁民们的困苦和不易。
在这遥远的『乱』世,普通人的生命是那样渺小和微不足道。
当她一路从血和火中走来时,对此更有身临其境的感慨。
这世界终会平定下来,三国时代也终会结束。
她不是那种可以力挽狂澜、安邦定国的大英雄,她所擅长的只有纺织。那么,为天下衣,让更多的人能有衣可穿,这就是她心中的理想和使命。
虽说种植棉花,有棉籽即可出苗,但是眼前的棉花植株,也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因为后世那样精致的棉织品,并非是来自最原始的棉花果实,而是经过了一定程度的植株改良。董真昔日在学校攻读纺织专业,恰好因为一时兴趣,也选修过棉花的种植栽培之类的课程,如果说改良到如后世一般精良未必可能,但在这样粗糙的野棉花的基础上,进行一定程度的改良,并非没有可能。
所以这些棉花植株,必须得保留下来。
蒋贤颇为机灵,早在他发现有人来到棉花附近时,便已蓄势待发。此时不及董真吩咐,已是拈起一石,劈空飞去!
那贼匪听见风声,斜身闪避,石块砰地一声,击打在崖壁之上,又落入棉花丛中,倒是打落了几个棉桃,簌簌落在地上。锦绣洛神402
董真只觉心头发疼,急道:“这样不行!必须把那棉花植株弄上来!”
蒋贤道:“属下这就去!”
董真却拦住他,向曹丕道:“烦请世子遣人守住此处,不可再令贼匪靠近!”
这几株棉花着实重要,若是旁人稍不小心,万一伤着根茎,却不更叫人心疼?
曹丕点头应允,果然夏侯昌派过两人,并蒋贤一起,一阵石如雨下,便将那斜坡上打得无法立足,那贼匪无奈,也只得攀过另一块岩石之下,暂时避身。
然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只因这悬崖之巅虽然易守难攻,但随着先前贼匪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护卫们已经开始用石块的多,用箭枝的少。
曹丕一直凝神望向远处,与陆焉交换了一个目光,却并无焦躁之『色』。
以董真对他们的了解,这二人必不是坐以待毙之辈。虽敢深入刘璋老巢所在的成都,但也不是只逞孤勇之人,必有后着。
方才二人不是选择逃走,而是冒险攀上这样的危崖相守,未必是真为了要看什么茫茫,更不是为了棉花,而更象是在有意地以自身为饵,拖延时间。
然而这十几人当真并非庸辈,尤其是其中一个着灰衣的大汉,步法极是轻灵,虽是身形魁伟,然履崖石之间,有如平地般。崖上的箭枝与石块雨一般落下来,却未曾沾着他衣衫半分。
他原是径自攀崖而上,此时却忽的将身一转,竟落在了那斜坡之上。
董真心中一沉,依稀瞧见那灰衣大汉抬起头来,咧嘴一笑。
阳光照在他嘴上,牙齿闪出狰狞的白光。
他莫非瞧出了……那些棉花的重要?
槿妍失声惊叫一声:“女郎!”
董真也是蓦地大惊——那灰衣大汉手臂一伸,已抓起一把棉枝,用力拔出!
此时众护卫已经发现了那斜坡上几丛半枯半绿的“灌木”对这位新晋夫人的重要『性』,不用夏侯昌下令,便是箭石齐飞,且皆是对准了那灰衣大汉的要害。
眼前灰影一闪,那些箭石扑簌声中,皆消失不见。灰影再次展开,却是一件灰『色』外衣,被那大汉脱了下来,灵巧地舞成屏盾,竟将箭石全都卷落。而他蒲扇般的大手再次挥出,董真简直要欲哭无泪,当下撩起过长的衣摆,飞快而利索地在腰间系了两个结。
槿妍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衣袖,低声急道:“女郎,你不能去!”
呛!
是利剑出鞘之声,旋即一道寒光掠过,直『射』那灰衣大汉而去!
那大汉原本是满不在乎,欲如法炮制,再将那件灰衣当空一卷,忽的脸『色』蓦变,灰衣脱手,整个人往后跃避开去。
只听铿地一声巨响!
无数灰『色』碎片当空飞舞,便如放飞了无数丑恶的枯蝶。
而那薄如柳叶、长如银带的利剑,竟然没入地中!若是那大汉未能及时避开,只怕此时便要被此剑剌个透心凉了!
只是,如此一柄轻薄长剑,破空而来,竟含雷霆之势,宛若百石之弓所发一般,剑之主人,必非庸辈!
董真不禁转头看去:
曹丕衣袍飘飘,一闪即退。
从那大汉的角度,自然看不清是何人『射』出此剑。
但那大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惧『色』,不敢再在这斜坡上多加盘桓,只往后飞快退下,且打出一声唿哨,忽见崖下一群贼匪蓦地退开,先出一队盾兵,执盾护阵,盾后又立起一队箭兵,张弓拈箭,远远待『射』!
从下往上『射』箭本就不易,何况山风颇劲,而他们隔得又远?
倒是从上往下『射』要容易多了……
曹丕腾腾走到崖边,厉声道:“『射』他们的箭兵!”
对方行事老辣,此时已不用掩饰,其训练有素的搏杀功底足以证明是出身刘璋旗下的劲旅。
对方甚至还带来了盾牌,但曹丕手下这群护卫,俱能开强弓,曹丕自己更是能用铁弓,一箭『射』去,普通盾牌根本就阻挡不住,不但箭枝能穿盾而过,更强的是甚至盾牌能碎成数片。
曹丕即使未曾下令,护卫们也早已做好准备,当下一阵强『射』,箭枝却只有数枝到达了盾兵面前,强弓之末却尚未伤人,便斜斜『插』入地下。
距离太远!
那些箭兵隔这么远,怎么可能『射』得上崖顶,伤得了人?
难道他们俱都傻了?
陆焉脸『色』一变,拉住曹丕,道:“当心!”
话音未落,身形跃起,但见一串火光,忽地在艳阳之下,猛然亮起!
轰隆隆!闷响声中,仿佛无数火鸟,密集地掠过天空。
只是那『射』来的方向,却并不是严阵以待的崖顶,而是崖壁四周。董真眼瞅着一束束火光划破虚空,飞落崖周,顿时燃着了那些枯草,不由得大惊失『色』:
火……火箭!
居然在这个时代,看到了据说明代才在军中大行其道的火箭!
箭身以芦管制成,两侧亦有翼管,皆填以火『药』,且翼管与箭身内有引线相连,这样两
边着火后,既能推动箭身飞行,又能引爆其中的火『药』,具有一定的杀伤力。
不,在这个时空,这个杀伤力是巨大的!
至少比寻常弓箭要厉害得多,也有用得多!
比如此时,这些人攻不上悬崖,甚至连半山腰也上不去,但如果用火箭『射』到崖顶四周,熊熊燃烧的火焰,终会攀上崖顶,令众人无路可逃!
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彼人之身。
当她研制出天雷霹雳弹自保之时,只是因为苦于人手不足,而又不能在这个『乱』世中坐以
待毙。但也考虑到火器的杀伤力,始终不曾将火『药』配方外泄,更没有将后人看书便可得来的枪械的基本原理,告诉这个时空里,那些手工技术无比精良的工匠。
原以为这样便可以减少火『药』对这个时空的伤害,只是没想到火『药』的成份根本还是瞒不过人,便是那些醉心丹『药』神仙之术的方士们,也足够当一个经验丰富的化学家了!
那火『药』的成份,终究还是被研制了出来。
虽做不出枪炮,但这最为简单的火箭,却是绝对能够成功制造的!
何况董真的起家之处,原本就是在这益州之地,又哪里瞒得过经历两代人的刘璋?
便看刘璋派来的这些人中,便带上了这新制武器,足以说明刘璋的决心——他不惜抛出所有的底牌,也不会放走曹丕!
难怪箭兵要站得那样远,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打算将箭『射』上崖顶,也知道那样无济于事!然而崖脚四周皆是灌木,一直连绵而上崖顶,如果燃烧起来,便是活活地困住了曹丕等人!
火光四起,崖上虽然有些着慌,但这些护卫皆是一流高手,即使从未见过这样霸道的火器,但也不至于『乱』了阵营,当即夏侯昌便厉声命令众护卫铲除崖正中心的那片茫茫,以留出空地来让曹丕等人落脚。
他这种做法是很科学的,如果四周没有可引燃火头的枯草树木,那么这空地就是暂时的救命之所。
只是那片茫茫便遭了大殃。先前一片幽美景象,此时已经满目疮痍。其实就算是夏侯昌等人不除去茫茫的植株,在不断腾上的浓烟和增加的温度里,这些最为脆弱的植物也会如蜡油般般化去。
曹丕抓住董真的手,将她强行拉到那空地之中,
董真的眼睛,却紧紧盯向那处斜坡。
“不准去!”
曹丕漆黑的眼瞳中不容置疑:“那几丛枯枝,哪里比得上你?”
“世子!”董真只觉自己的手腕,如同被钢桎紧紧箍住般,心中没来由的有些发慌:“那些棉花,事关天下百姓皆有衣穿、不受苦寒……”
“天道无情,万物为刍狗,自古以来,便是圣人也无法做到令天下所有人皆有衣穿,皆不受苦寒!”
曹丕的声音冷得象铁,但不知为何,却如这火焰一般,令得董真的心口灼烧得厉害:
“我只顾你有衣穿,无苦寒,若你平安,天下与我何干?”
若你平安,天下与我何干?
心头如同被一只巨手,遽然握紧,拧出条条深痕。
是痛还是紧,是急迫还是窒息,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定定地看着曹丕,只觉身边所有一切喧嚣火光都在刹那间远去。
他的声音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便是经了大火,或许明年春天,又有新芽生出,未必便能绝了此种。与其干冒大险,不如再等一年。阿宓,一年而已……”
他的声音更低:“有我相陪,一看辰光,瞬间即逝……”
她怔忡地看着他,他忽的看向远处,脸『色』一变,却将她一把推给了槿妍:“看好夫人!”又看了一眼蒋贤,后者赶紧丢下正扑打火头的衣袍,疾步护在了董真身边。
什么看好?
就是防备她……
槿妍扶住董真,二人转头看去,但觉脸上一热,眼前却在发亮——是那些火焰腾然而起,终于烧上了崖上。
崖上太高,除了茫茫之外,其他灌木很少。众人只能脱下外衣,扑灭火头。曹丕也不例外,那件菱黄锦袍不多时已是焦斑累累,而陆焉仗剑左右,警惕地防备着冷箭。
他们自幼交好,颇具默契。
而董真目光一闪,悄然走了两步,往斜坡看去。这一看,只觉心头又是一疼:有两个贼匪干脆是扯着几束棉枝,从下面的崖壁噌噌地爬上来。
她奔到崖边,顾不得蒋贤与槿妍二人亦步亦趋的防备样,欲哭无泪:那本就只有几株的棉花枝条,已经被践踏了不少,断枝残桃,落了一地。
这可都是珍贵无比的宝物啊!
这是比万年公主的所谓宝藏更珍贵的东西啊!
“蒋贤!”
董真再也按捺不住,厉声道:“你且先下去,将那些棉枝给我掘上来!”
“啊……喏!”
蒋贤只是一怔,但他颇为机灵,很快就明白虽然曹丕是命令自己看好女君,但自己下去总胜过女君亲自下去。
但方一转身,董真忽然伸指,戳在他的颈后大『穴』之上!
“女郎……”
“槿妍!”
董真厉声道:“你不是曹氏的奴婢!”
槿妍顿时僵立不动。
不是!
她从前是无涧教的人,后来在内心深处决定向陆焉效忠,只到被陆焉派到了董真的身边,其实早就明白,谁才是自己真正的主人。
即使不论情感,单是积威所至,她怎么能听从曹丕的命令,却去违逆董真?
然而……
董真要的就是她这一瞬间的怔神,她疾走几步,一跃而起,纵身跳下!
“女郎!”
槿妍的惊叫之声,响彻在崖间。
她几乎想也未曾多想,随之也跃了下去!
柔滑而飘逸的衣裾袂袖,如云气在空中招展开去。董真只闻身后风声传来,转身伸臂,已将如疾石般坠落的槿妍揽入了怀中。
自崖顶一跃而下的姿态,自如而悠然,宛若是凤凰西来,展翅翱翔于火海浮云之上。
曹丕听到槿妍的惊叫声后,遽然俯身看去,扑入眼中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那女郎一头乌发,在空中飞泻而下,她轻快地转身,灵捷地伸臂,已将身后坠落的侍婢揽住,一个轻盈而美妙的转折,便已如一滴『露』珠般,滴落在那斜坡的『逼』仄之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