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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真浑浑噩噩,隐约只觉自己紧紧抱住那具身躯,急速往下坠去。
本能双臂一展,便待再次振衣飞起,却听一个女子尖叫道:“落下来!落下来!”
是辛苑!
不知为何,对于这位痴心爱恋马超、百折不渝的女郎,董真并没有多少敌意。正如那一次放她远去,其实何尝不是为了变相地成全于她?
即使再次相见时,马超与自己是明显的敌我之分,而她,看样子已是马超的女人。
而眼角的余光,已看见辛苑奔到了崖下,在无法驱马前驰的『乱』石前翻身下鞍,疯一般地往这边飞跑过来。
而更远一些的地方,马超骑在马上,冷酷如一尊石像,手执弓箭,犹自向这边看来。
如果再飞上去,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更加无法避开马超的箭枝。辛苑的叫喊并非没有道理,落下来,成为靶子的危险『性』就会大大降低。
心念一动,董真控制住坠落的速度,果然往着辛苑跑来的方向,很快下降。锦绣洛神405
那是一片长满荒草的山坡,草丛中突出大大小小的『乱』石,大如磨盘,小如杯盏。董真落下时,为了托住那具身躯,几乎将自己垫在了最下,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险些将腰身辗断。
钻心的痛楚,她也浑然不觉,抱住那具几乎半边已被鲜血浸透的身躯,心头茫然,只觉身如崖上山风,飘飘『荡』『荡』,不知将落往哪里去。
“你为何如此?”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软弱无力,彷徨无依:“你为何如此?你怎可挡住那箭?你……你不是也应该……”
在她的心中,他应该是『射』箭的那个人才对,不是吗?
曹丕咳嗽两声。
之前『射』中之后,除了那噗的一声闷响,他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没有呼痛,连呻『吟』都没有。
此时恐怕是血水上涌到咽喉,不得已才咳了出来。
董真一个激灵,却未曾松开手,只是小心地坐起来,俯首查看,只见那羽箭穿胸而过,只『露』出外边半截箭身,尾端的白羽在山风中微微颤动,她的心却是如在惊涛骇浪之中一般,大力摇摆,随时便要噎住了自己的气息。
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重伤,甚至不是没见过死人。
便是她自己,也多次受伤。
可是从来没有这样骇怕过。
看着眼前人气息奄奄,只胸口微微起伏,脸『色』白得可怕,双目紧闭的样子,便是有无限恐惧,浪涛般拍打过来,几乎要将她没顶而啮。
这种恐惧,甚至比起她当初在空中飞过时,面对他脱弦而出的利箭时,还要深,还要沉。锦绣洛神405
她想帮他处理伤口,但又根本不敢动弹。那箭枝,她更是碰都不敢碰。
不过她也知道,这样的透胸而过的伤势,不碰,或许还好一些。只要让他能静静地在这躺着,待到夏侯昌他们赶来,比她更有经验处理。
“你是我喜欢的人,岂能……被马孟起所伤?我只得……只得去抢……”
血水从口中涌出来,曹丕的眼睛反而睁了睁,带着些冷静的笑意:
“你看,我要抢……什么……总是抢……抢得到……”
董真呆怔地看着他。
是的,眼前这个男人,她比这个时代所有的人都更了解他的一生。
包括他过去受人赞誉、卓绝出『色』的前半生,和未来波澜壮阔、雄才大略又被人诟病的后半生。
他冷静深沉,胆大机敏。他敢『逼』得皇帝禅位,敢结束大汉数百年的江山基业,敢自己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他拉拢士族,推行九品中正制,从此形成的门阀制度,影响了中华大地千余年之久。
他文武双全,擅骑『射』,能诗文,博古通今,且擅长军政治事,在位之时,多次平定边患,击退鲜卑,修好匈奴,联合羌胡,为一个繁荣而稳定的中原大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他和甄洛、郭环的纠葛,他和其弟曹植的矛盾牵绊,伴随着曹植的才学诗文,流传千古。
这是一位平生集才略与狗血一体的皇帝,曹丕。
此时他亲口说,要抢什么,总是抢得到。
这位未来魏朝皇帝的霸气,由此可见一斑。
那么,她……也是他看重的战利品?
可是又不一样,他这一次,抢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这条命。
诚然,他前来青阳山的目的,仍是以她为幌子,来诱引刘璋设伏。她早就知道,他不是那种一味儿女情长之人,纵然是喜欢她,也达不到周幽王的十之一二。
江山社稷,九鼎天下,在他的心中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东西。
女人不过是九鼎上镶着的一枚珠玉,有能增辉,无亦不碍。
所以,她不是没有被他感动过,却总是有戒心,有畏惧,有不安全感。
或许她跟他是一样的人,太了解利益的得失,太在意自己。
她从来不相信他,所以他虽然不是第一次地利用过她,她也不曾伤心过。
他向她表白衷心时,她也不曾真正相信过。
她抱住他的肩、腰,她的脸隔他这么近,仿佛都能听到他腔子里心脏的跳动声。
这好象是她第一次与他这么近。
心灵都仿佛贴得近,感受到他的痛楚、无奈和莫名的欣喜。
“不要说话……”
她惶然无计,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夏侯昌等人还在崖上,纵然是拼死都会下来救他的,但毕竟隔得远,马超若是过来,她简直是没有法子抵挡……
“女郎!”
一条人影扑倒在她的足前,长眉入鬓,秋水般的眸子中满是焦灼:“女郎!你可受伤了?”
董真一直紧紧抱着曹丕,曹丕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衫。只是那天衣的质料是不吸水的,故此血水凝成了血珠,沥沥淅淅地落下来,看上去颇为骇人。
她的脸上也全是血污,不知是否那一箭『射』来时,喷溅上来的。
“我没有……”
董真看着辛苑,心中陡地一宽,只觉眼中酸涩,却落不下泪来。
“阿苑……”
“女郎!女郎!你不要伤心,”辛苑急促地抱住她的小腿,毫不嫌弃地将那血珠沥沥的裙裾贴在自己身上、脸上:
“世子他不会有事!有婢子一口气在,婢子不会再让人伤到你们!”
“阿苑……”
“阿苑!”
是马超满含怒气的喝声。
有数骑簇拥着他,往这边山坡奔来,手中刀剑雪亮,箭在弓弦。
辛苑一骨碌爬起来,张大双臂,挡在了董真和曹丕身前:
“孟起!你要『射』死他们,先『射』死我罢!”
“阿苑!你可是疯了?”
马超只气得脸『色』发黑,手中箭枝捺在弦上,随时便要脱弦飞出:
“你的家族便是灭在曹贼手中!你此时还要庇护这个姓曹的小贼?”
“我的家族,是灭在自己不该有的野心之中!”
辛苑咬牙道:“我想了这么久,我终于想通了!是大父、是伯父、阿父他们……他们只想跟着你们与韩氏起兵谋求富贵,却栽在曹氏手中,这是命运!也是不自量力!还拖累了我的阿娘、我的兄弟姊妹,还有我……”
眼泪瞬间盈满眼眶,却是倔强地没有落下来:
“就连我,你们也不肯放过!你们要我设法入宫,要我借着剌杀皇帝之机,嫁祸曹『操』,令天下人共声讨之,令他背上谋弑天子之名!我被下入掖庭之狱,备受折磨,你们那时又在哪里?”
马超一声不吭,紧锁的眉头和阴沉的眼眸,却暴『露』了他心底涌动的风浪:
“你今天当真疯了,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你们疯了!”辛苑强声道:
“你们有你们的野心,便让我们为之殉葬!若是我当初就死在掖庭狱里,若是我后来死在歧……若是我在洛阳谋剌时也被杀死……孟起,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又有婚约在先,我视你为夫,以为自己『性』命声名,皆系你一人之身,故此过去为你,从不曾惜身爱命!只是如今,”
她深吸一口气:
“我在铜雀台陷身于掖庭狱中,自问必死。那时这条命,便已偿了你。后来数次几乎丧命,被人搭救,如今这『性』命早就不是你的了!我愿将此命给谁,与你无关!”
她呛地一声,拔剑出鞘,厉声道:
“何况我若是早些想过来,当会明白,便是我从前的『性』命,也与你无关!我辛苑,是堂堂正正的一个女子,当坦坦『荡』『荡』地行走于天地之间,我的『性』命是我的,我原本就谁也不欠!”
董真听到此处,再难抑住心中震惊,讶然抬起头来。
辛苑向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轻声道:“女郎,从前都是我胡涂,婢子想了很久很久,只到方才看到你的一瞬间起,才明白婢子从前的想法,竟然全都错了。婢子要为自己而活,要为自己真心尊敬之人而死!”
“不!阿苑!”
董真压住内心激『荡』,急道:“你快走!马超他们过来,你根本也无法挡住!”
一语未了,只闻鸣镝声响,随着辛苑娇叱,噗噗两声,面前地上,已落了两截断箭。
而几乎与此同时,马超等人自马匹上翻身而下,往山坡上疾奔过来!
他的暴喝之声,也随风传来:
“阿苑,念在你我少年情义,你一时胡涂,回来后我绝不怪你!若你再一意孤行,阻碍使君与我之大事,且莫怪我无情!”
“你本就无情!我又有何惧之?”辛苑长笑一声,道:“好啊马孟起,这许多年来,我二人再也未曾相对习武。今日不若就以我的越女剑,来对上你最为擅长的连珠箭法,如何?”
长草『乱』石之间,穿着男子灰『色』衣衫的辛苑,弹身而起,长剑当空,泻出一片慑目的光影。
“放开我,你快……逃……”辛苑方才与马超的交锋,连同此时的兵刃交击之声,曹丕都听得清清楚楚。本来一直冷静的神情,终于有了焦急的波动:
“夏侯他们……很快就会来……”
“他们来了再说!”
董真不耐烦地抱起一块石头,警惕地盯向前方。
她的渊清短剑,先前在格飞长箭后,又抱住曹丕时,慌『乱』之中已从空中掉落,也不知落在哪一处『乱』石草丛之中,此时更是无暇寻找。但总得找些什么来防身,石头也只能拿来用用了。
马超似乎并不想辛苑临时叛变之事,被更多人知晓。故而辛苑奔来这山坡处寻找董真时,马超只带了数名亲信前来阻止,在其他军卒看来,还以为辛苑乃是他派来的先锋,更不会留意到辛苑此时妆扮成区区一名“小卒”的异样。
此时辛苑全力施为,剑光飞舞,气势,便是董真,也从未见过她使过如此大开大阖,雄浑如钱塘春『潮』,却又秀丽如雨丝风片的剑法。
越女昔日虽为女子,却曾为越国训练剑士。想来其“静如处子,动若脱兔,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指的也正是其剑势之中,静与动、稳与疾、美与狠的完美结合。
马超虽在战阵之中有万夫不当之勇,但这种江湖近身格斗,却也未必比得起辛苑。加上辛苑此时全力斗狠,有几次甚至根本不顾自己『性』命的悍恶打法,更是将他几乎吓出一身冷汗。而马超的几名亲信,皆是出自陇西,追随马超日久,自然是知道辛苑与马超的往事,又如何敢当真与辛苑相搏?
有数次都有人想去袭击董真和曹丕,也皆被辛苑拦下。
渐渐那贼匪和后来的军卒之中,已有人看出情况不对,辛苑明显是在援救那名神仙女郎。但大半人并不愿马超有“弑神”之举,心中隐隐盼望的,竟是辛苑当真能拦得下才好。
马超只觉雪亮的剑光,如匹练般不断飞旋在自己的周围,心中又苦又涩,仿佛刚刚嚼了一大把辛苑为他新烤的茶叶。
辛苑这一次去陇西找到他,二人毕竟有少时的情份,虽然此后那些事情,尤其是受辱于歧山侯之事,令二人彼此之间耿耿于怀。但长年相处的默契,倒是化解了那些尴尬,马超想到自己负她甚多,不免又让了几分。
辛苑除了比从前沉默,有时甚至整天不说话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异常。
渐渐的马超竟习惯了她如此,只是没有想到,今天一见那个穿着广袖流仙裙的所谓“神女”,她便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所谓的神女,马超即使不用看面巾后的那张脸孔,单是从辛苑如此的反常便能猜出:
是那个女人!
那个传说中已死在邺宫大火,实则早就鸿飞江湖的女人!
就是在遇到她之后,辛苑才一步一步,变成了这个样子。
甚至是她如今学会了喝那种又青又涩,却碧绿清亮的茶水,倒不象昔日在陇西和他一般喜爱烈酒,正如辛苑再也不曾『性』如烈火,而是学会了蕴藏一种沉默的力量,也是从那个女人处学来的。
一种说不出的烦燥和失落,令得马超更为凶狠地向辛苑发起了攻击。
他的武功并无花哨,但他天生神力,又极为疾捷善变,在这样迅猛而又老练的攻击下,辛苑渐渐力怯,且有些吃力起来。
铿!
刀剑相击,激起一串火花。
辛苑踉跄着往后退去,马超身边的一名亲信瞅准时隙,一跃则起,往董真和曹丕所在之处扑去!
辛苑不顾一切,和身扑出,剑锋在空中划过一道亮丽的弧光,那亲信虽是一条彪须大汉,然行动敏捷,当即错身翻滚,避开剑势,但额头仍是一凉,是一片头发被辛苑削了下来!
但随即一道雪亮刀光,便再次粘住了辛苑的剑身——马超厉声向那大汉喝道:“还不去杀了那两人?”
“马超!”
辛苑尖声叫道:“你若伤了他们,我必取你『性』命!”
“好啊,”马超不为所动,怒极反笑,刀势牢牢压住辛苑的剑身:“你倒是来试一试!”
一言未了,刀身震动,却是辛苑奋力一剑削出,竟生生将他长刀震开!
马超心中一惊,看辛苑时,嘴角已沁出血丝,显然方才那一剑之威,乃是倾力所为,已是震伤了腑脉。
难道辛苑当真为了那个女人,连自己『性』命都不在乎了么?
不禁杂味纷呈,微微一怔。
他余下几名亲信本待上前帮忙,此时见辛苑竟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竟不敢动弹。
辛苑抹一把嘴边血痕,足尖一点,往那大汉飞掠而去。
但见眼前寒光一闪,冷风扑面,不由得蓦地驻足,方才躲过这迎面一击。
心头大怒,喝道:“马超,你今日当真是铁了心,要杀掉我家女郎么?”
“你家女郎?”
马超冷冷道:“你是陇西辛氏,又不是贱籍的奴婢,她算是你的什么女郎?”
辛苑古怪地笑了一声:“将军,你忘了么?当初正是你亲手将我送入织造司,将我这堂堂辛氏之女,落入了织奴贱籍啊!”
往事纷纷,皆由谁起?
马超的脸『色』,顿时变得相当难看。
他二话不说,只是冷哼一声,已斜身挡在了前面。
意思十分明显,决计是不会放辛苑过去了。
辛苑也不废话,剑锋斜指,再次向他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