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纷扬扬,随风而落,瞬间便在史万石的头上、身上,铺了薄薄一层。
典满往他身后看去——他原也带了不少随从,但自他孤身上前拜见织成时,那些人便垂了首,立在车马之旁,一动也不敢动。此时也被雪落了全身,一如个个新立的雪人般,眼见其主人跪倒雪中,却是半字也不曾哀告,半步也不曾上前,足见这史万石并非外表那样痴肥憨直,至少驭下极严,是个不寻常的人物。
织成初入草寮之中,极是随和,既没什么夺人的气势,又无什么骄奢的排场,虽然出手便是半个金饼,却是令侍女送了所有人食水。那些百姓商贾只道她是个和气的贵人,却没想到这这“和气的贵人”,竟然也有这般厉害的时候。
只是淡淡的一扫,便叫个远近闻名的史万石——如今也被人尊称一声“史大郎君”的人物,直挺挺便跪了下去。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锅中滚水沸腾的咝咝声,和雪花飘落而下的沙沙声。
再就是各人胸腔之中,那颗心的砰砰跳动声。砰!砰!砰!几似要跳出腔子来。
织成忽然一笑,周围仿佛被冰雪凝固的虚空,瞬间融化开去:
“阿史,你一番好意,怎的自己先倒跪下了?”
史万石不敢则声,只是可怜巴巴地抬起眼来瞧她。但那阿史二字一出口,虽说没有史君二字清贵,然对他而言,却是别一种亲切,心中方才微微松了一松。
织成又是一笑,漫声道:“如今,我便收了罢。阿媛!”
那侍女——董媛脆生生地应了声,笑道:“主君放心,必得清点得妥妥当当。”
织成这才点了点头,向史万石道:“你且去罢。”
只这四个字,对史万石而言,却如纶言仙音一般。他飞快爬起身来,再向织成躬身一揖,便一步步退回马车之上。
仿佛生怕织成反悔不收般,马车立时便驶远开去,只有史万石的声音远远传来:“阿史告退!待春暖花开之时,君侯大喜之日,必再献薄礼,聊表寸意!”
崔妙慧哼了一声,皱了皱眉头,轻声道:“主君,这些东西……”她瞥了一眼那车前垂手而立的众人,都是史万石带来的人,此时一个个垂手肃立,只是为首一人躬身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卷帛书,鼓鼓囊囊地抱了满怀,跪倒在雪地之中,先禀明自己身份,是史万石的一个管事。这些车中物事由他带着五十名刀客负责帮织成运往邺都。其余的仔细看时,皆面目悍恶,想必就是刀客了。
洛阳昔日为天下最繁茂的商业中心,也就滋生出百行百业,刀客也是其中一种,或帮着欺行霸市,或助人押货夺财,黑白通吃,也并不罕见。但眼前的这些刀客,与史万石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半年前织成就领教过了。说是刀客,不若是他养的死士。董媛这一年来颇经了事,刀头上舐过不少人血,看这些刀客并不在意。至于崔妙慧、辛苑、马不远等人更不必说,何况还有虎豹骑在,倒不怕他们作耗。
“不过就是多些麻烦罢了。”
织成满不在意道:“接下来麻烦可多着呢。民间有句话怎么说的,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这麻烦当真还是挺多……
那管事禀过织成,也不知是否史万石早就有过交待,竟是毫不忌讳地便大声读出这帛书上所记载之事,竟是这所谓的节礼单子。
礼物太重……麻烦……也随之多了……
各色绢锦一百匹、葛麻布两百匹、珍玩字画两车、甚至是各类器物也有两车,还都是些居家物,如瓶盂拂尘、衣架琴棋之类。另有帘帷帐幔、茵褥被枕并两大匣子各色首饰等等……
听者全部竖起耳朵,一脸难以置信。
织成与崔妙慧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啼笑皆非:
这哪里是什么节礼,分明就母族为女子准备的嫁妆嘛!
不错,就是嫁妆!
怪不得史万石根本不敢等到管事念礼单就跑了,因为他身份尴尬,他一个大艳使之称的人贩子出身,总不能在这里大剌剌地充着娘家人吧?
虽然人人都知道,这礼,不是他送的,而是孙权。虽然辛苑等人觉着,不仅是孙权,或许还有陆议。
“麻烦……”
织成看了一眼崔妙慧,后者便容仪万方地挥了挥手,令那管事退下:“都收好了,跟我们一起拖到邺都去罢。”
典满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抽了抽:这都什么事儿啊……
一盏水尚未喝完,这次是虎豹骑设在外面的哨兵主动来报:又有车马驰来了。
崔妙慧不由得舒了口气:自己这边的正主儿终于来了。
她们此去邺都,用织成的话说,不是去受气的,也不是去受憋的,是去讨债的。把她们,无论是织成,崔妙慧,还是当初织室的那一群旧人,所受的委曲、奔波之苦都要讨回来。既是讨债,首先不能低了气势。
而要涨气势,必然得要有钱,有气派。
所以她们一定要在洛阳郊外停下来,接了自己人送来的钱物,先做足了礼数,给曹操送一份儿去,再自己腰缠万贯地前往邺都。
如今织成不差钱,除了卖锦卖雨衣,还有万年公主留下的东西。那些珠宝一换便是钱钞,那些织锦的技术,放在自家的织坊里,滚滚的还是财路。
车马尚未到眼前,辛苑先皱起了眉尖。
她曾在江湖上飘泊过,一眼便看出那马匹车色,象是在路上奔波许久的样子,且有的车轮上辕木都折了一根,看样子是途中出了点小事故,都无暇修理便继续走路了,哪里象是就近从洛阳城中出来的自家车队?
且车边护卫之人,虽也穿着寻常衣饰,却是腰板笔直,目光锐利——那样神光内湛的双目,绝非等闲之辈。
想来也是邺都中贵人的节礼,被麾下哪个地方官派人送来了?若非世族,又怎的请得动这许多武艺高强的护卫?
正寻思间,忽见那为首之人跳下马背,看了那些明显也与众不同的虎豹骑一眼,便往草寮边徒步行来。行至数丈开外后,方才举手一揖,朗声问道:
“听闻云葭侯奉命入都,不知可在此处?”
又……又是找她的?
典满已是连面瘫都无法保持了。关丰更是睁大了眼睛,正待站出去回答时,却听辛苑惊喜地叫出声来:
“是江兄么?”
那人一怔,迸发出一阵爽朗笑声,应道:“正是江某!原来是辛女郎!果然君侯便在此处?”
他大喜过望,迈步腾腾而来,一路踏溅开许多雪泥,他也毫不在乎,直奔到草寮门口,只见眼前一个人含笑站起,身披貂裘,静静地看着他。
当初他在葭萌初定之后,便自请离开织成身边,回到杨阿若那里,继续当个自由自在的游侠。有时觉得这才是自己的本性,有时听说她的事迹,又觉得自己心中未免愧疚,却也时常挂念。原想着这次见面,定要好好分说分说,谁知分明已到了面前,千言万语,忽然便说不出口了。
江宗贵只觉百感交集,扑通一声,跪落雪中,叫道:“君侯!”
“起来罢,作什么儿女之态?”
织成快步上前,一把便将他扯了起来,随手便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喝道:“敢再做出这模样,就打折你的腿!”
这样粗鲁直接,既不似贵人,更不似女人的动作,令众人目瞪口呆,却令江宗贵喜笑颜开,他素来不好与那些自命矜贵的贵人打交道,织成先前扮作男子时,倒是这一点与他们相处时,极是粗豪。没想到她如今恢复了女子身份,又成了云葭君,竟待他还是如从前那样。先前的一瞬间的凝滞和堵心,顿时豁然开朗。眼眶发热,心中也发热,再说话之时,便流畅了许多:
“首领让我等在洛阳守候多时了。其实从前也准备了不少东西,只是最近听说君侯要来邺都,便又添了些,首领说,君侯乃天下英雄,此入邺都,必会为天下侧目。这些许薄礼,亦能沐君侯之光辉,亦是我们游侠儿的光辉。”
他原是粗声大嗓,一番说话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辛苑显然跟他是熟人,众人只当他是织成的下属,后来听他一口一个首领,方知不是,但又猜不透来历,只到最后那句话说出来,关丰才倒吸一口冷气,再看江宗贵时,便有些不敢置信,低声道:
“游侠儿?首领?这天下的游侠儿,可只有一个首领,难道……”
江宗贵已是继续粗声大嗓地道:
“首领还说,昔日与君侯共驰酒泉,共击豪强,得保陇西未再陷叛乱之中。得闻君侯喜讯,陇西之地百姓也自发为贺,前面一车中的那些果干、美酒、香料等物,便是他们的心意。中间五车,乃是咱们游侠儿的心意。只最后一车金珠之物,方是他杨阿若的心意!”
杨!阿!若!
果然是天下游侠首领,那赫赫有名的杨阿若!
这一次,所有百姓商贾,齐刷刷看向织成的目光中,已不仅仅只有好奇和艳羡,还有敬畏之意了。
杨阿若昔年驰援酒泉,天下人得知,谁不夸他一声重情重义?他在江湖中行走,随手周济救助者遍地都是,即使是半升小民,亦知他的义名。没想到这位贵人,竟然还与杨阿若有着这样的交情,且看那游侠儿的神情,竟是十分钦敬。若是以权势相凌,令史万石前来倒还不算难,但若是令素来傲骨冷面的杨阿若都能派人前来送节礼,恐怕这天底下的人,眼前这位贵人倒是第一个。
便是典满等人,也觉得心中颇不是滋味。
典满自幼尚武,岂有不知杨阿若之理?也听说织成与杨阿若似乎有些交情,但未想到,竟达到如此深厚地步!
那些策马雪中奔出老远,兀自回首向着织成等人招手的游侠儿,和满满当当几十车的珍物,已经在无形之中,改变了虎豹骑诸卫对织成的观感。
能令吴侯孙权摆出母族的姿态,又令最为桀骜不驯的游侠儿们恭敬有加,眼前的这个女子,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典满看向前方风雪茫茫之处,心中不由想道:
也许自己想错了。她并非是被迫前往邺都的,她便如那蛟龙一般,岂能偏困一隅?必得有更深更广的大海。邺都,便是她的海洋。
只怕从此之后,这邺都,便更要多事了。
然而此时,那被典满视若入海蛟龙的女郎,正手扶草寮旁的一根木柱,凝神望向呼啸着不断远去,直如芥子大小的江宗贵等人身影,一直淡然自若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些许惆怅之意。
风雪那样大,可是江宗贵他们的脸上,却浑不在意。挥鞭策马奔跑而去时,有着一种她特别羡慕的意气风发。
那样自由自在的日子,她也会有,只是,要再过两年……
两年时间,她能在邺都好好呆下去么?
能不能按照她心中所想的那样,令自己的理想实现,令自己身边的人皆有归宿?
“主君,咱们的人来了!”
崔妙慧惊喜的声音在风雪中传来。
崔妙慧惊喜的声音传来:“主君!这才是咱们家的东西到了!”
远处一队车马,迤逦行来。车上的铜徽迎着雪光,看得十分清楚:正是一枝与众不同的花朵,线条简单,不过廖廖几笔,勾出数层花瓣,虽然仍显得单薄,却有种悠然之意。这花朵便是出自崔林之手,正是所谓的棉花。
有这样徽记的,可不就是云落织坊的车队?
领头的马车停下来,先跳下两个身着绵袍、俏丽端秀的侍婢,满面惊喜地向着草寮拜倒。那正是当初织成在洛阳所收的阿茱、藤儿二女,后想着她们对洛阳颇熟,所以派崔林回来时,便让她们随行。
而接着从马车中出来一人,身披淡紫绣金纹狐皮镶边大氅,衬得人丰神如玉,却又风度翩翩。不用介绍,典满等人便有些肃然起来,知道这人必然是有些来历的。
崔妙慧先从嘴角露出一缕笑容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崔妙慧的族叔崔林!
昔日清隽峻拔的世族公子,已经稍稍发福,比起当初那种略显忧郁的瘦削身形来,倒多了些稳重和底气。
他如今不再如昔日在族中,只是个安乐度日、却倍受冷遇的庶支子弟,织成当初虽地位不显,却着实是个好主君,有想法,也有决断,襄阳并邺都一带之事,悉数交他总管全局。他处理了不少棘手事,却也开创了不少新局面。意气风发的同时,自觉也找到了人生价值。
加上他这主君又一步步水涨船高,有了诰封不说,居然还从葭萌走到了邺都。
虽然在典满等人甚至邺都权贵看来,这无疑只是一个笑话而已,但崔林凭借他当初在离云别馆就能毅然投主那种直觉,却可以肯定这又是织成的一次机会。
她是那种给她天梯就必然登天而上的人,这次去邺都,必然不会空手而归。
她的第一步就走得这样石破天惊——主动出手,方是她的风格。
如今他看着她,旁人不觉怎的,他却觉得她光芒万丈。
他躬腰揖手,含笑向着草寮中的那人,发自内心、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崔林见过主君,千里风雪,林等心下实忧,如今见到主君风采犹胜往昔,方才心中安然。”
茱藤二婢不比崔林,原就是旧主,当下也顾不得雪泥,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齐声道:“婢子等也日日祈祝上苍,唯愿主君平安康乐。今见了主君,果然是上苍庇佑……”
说到此处,不知触动哪里情肠,眼圈儿便已是先红了。
跟随他们前来的也有数十名健士,当即一起跪倒,齐声道:“主君安康!”
典满一怔,却见织成快步上前,也不顾身后董媛急着撑起伞子来遮雪片,已是一把托起崔林,又扯起阿茱和藤儿,嗔道:“今儿可是作怪,一个个都行这样大礼,却是何故?不过有些时日没见了,也值得这样伤心?”
阿茱嘴唇翕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藤儿原是性情娇憨些,“呜”地一声哭出来,就扑到了织成怀里。
典满等人目瞪口呆。
似这般婢女,若当众如此亲近,一般是与主人有些首尾,又特别胆大妄为。可织成分明是个女人,这婢女如此可算冒犯,她也只是搂在怀中,轻拍其背,柔声抚慰罢了。
别人也还罢了,她在那葭萌城头是如何凶猛,典满可是亲眼所见。陡地见到对一个婢女竟是这般柔情模样,整个人脑子中都有一种“画风完全不对了”的嗡嗡回响。
但看崔林等人,皆是一副“画风完全正确”的模样,更觉得一切简直都不对了。然而隐隐约约,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她的侍从属下,皆对她忠诚钦慕的原因之一了。回头又一想,不对啊,她也是很辣手的人,当初在织造司就杀过有二心的织奴。
狠起来是真狠,温柔起来……也是真温柔……
可是回想自己所有见过的人,就没有一个人是这样的……
这女人……太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