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宓,你还不信我对你的真心么?”
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不是圣人,亦不算是什么君子。我知道我阿父为什么喜欢子建而不喜欢我……子建他任性纵侠,又待人爽朗他从来不愿意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就象夏天的阳光一样,即使是炽热炙人,却终究是坦坦荡荡,不像我……”
他苦笑一声:“阿父说我,如阴日翳云……”
阴天里的乌云,遮翳了天际的光芒,却又隐隐透出光的影子。曹操对于自己的两个儿子,可谓知之甚深。
她反手抱住了他,他的腰身,瘦削而有着韧度,即使是隔着层层衣裳,亦能觉出那衣下所蕴藏的力度。
他感受到了从背部传来的温暖,那纤瘦的女子的手掌,却如火炉一般,令他贪恋:“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因为杨阿若……”
遇到过那么多的女子,唯有她与他最为相似。一样隐忍,一样狡毒,一样工于计谋,一样不管不顾。
不同的是他是男子,又有了世子的身份,将冷肃化为面皮蒙在外面,尚无人敢大胆探究。而她是女子,世人对她更为苛刻,便是看她也入木三分再加三分。
可是她总是懂他的。
便是方才,他不过是自作聪明地添了这一句,却令本就疑惑的她,更为笃定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是借着杨阿若对她的情意,将其拘在世子府中!
杨阿若那样的人,仿佛鱼跃于湖海,鸟翔于紫宇,若非以情为缰,谁人能将他羁靡?
“然,阿若确有才具,若流落于江湖之中,未必是社稷之福。”
曹丕感觉到怀中的躯体微微一僵,又道:“我虽以你的名义将他留下来,却也是爱惜他的才华。阿宓,我自幼便是这样的性子,行事只顾达到目的,若论光明豁达,的确不如子建……你……你不要嫌弃我……”
其实织成真的很想说,杨阿若他虽为游侠首领,却有驰援酒泉之举,足以证明他并不是只知道江湖争斗的寻常游侠儿,而是在心中有着家国为先的概念。
如果是要用杨阿若,动之以情,坦承相交,杨阿若面冷心热,未必不会被打动。眼下就算杨阿若留了下来,但以他之聪敏,岂能看不出曹丕的用意?本来可以肝胆相照,也多了一丝淡淡的芥蒂。
然而,这是曹丕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忐忑和软弱。
他是在害怕,害怕自己被否定,害怕连织成也会与他疏远。所以他这样内心高傲之人,也肯坦然承认自己的不妥之处。
大概是从衮州那个大雪之夜起,那个被父母忽略的小男孩,便成为了这样的人。没有温情的土壤,长出的自然是冰冷的大树。现在他在尽力学会温暖,她又怎么能太过苛刻?
织成的心,不由得不软下来。
“我不会嫌弃你,只是你以后行事……你要相信,我如今既嫁给你,夫妻一体,总是会不离不弃……”
她没有再说下去。
曹丕将来是一国之君,驾驭人心的本事,并不会比她区区一个织奴出身之人差评。她就算有着另一个时空带来的千年智慧,却也不及他远矣。他自己做的事情,心中清如毫厘。又何需她来班门弄斧?
嫁给他,不过两年时间,她好好爱他足够,且对杨阿若来说,留下来做官还是远遁江湖,都不过是瞬间动念的功夫。两年之后,杨阿若是去是留,羽翼未丰的曹丕尚无法阻拦。那,一切便看天意罢。
“夫妻一体,不离不弃。”
曹丕喃喃念了一句,似带笑意,又似有哽咽:“阿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的敬神衣大典上,在凝晖殿中,你念过的那两句写明妃的诗句?”
织成正待抬头看看他,却觉他双臂更紧,竟是将她整个人都揉入了怀中!
“诗……诗句……”
清冷的香气,和浑厚的男子气息揉和在一起,氤氲浮起在她的周围。她有些发软,从头发丝儿到脚底,简直没有一寸不是酥软的。脑子仿佛也混沌了,几乎有些听不清他的话。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近在咫尺,不,是根本已无距离:“人生乐在相知心。”
扑嗵!
一声水响,四周水花溅起,惊得层层纱帘,都羞怯地往两边奔开。白玉鹿禽含笑半浸在水里,玉质所特有的柔光,如此悦目。
惊叫之声,伴随着水花的扑腾声,从池中不断传来:
“哎呀!”
“阿宓!”
“你怎不站稳?”
“阿宓!”
“你……你放开我啊……”
“阿宓。”
“唔……唔……”
“阿宓……阿宓……”
一切声响皆已消弥,最后只剩微不可闻的呢喃。
月出殿前,夜色深沉。
郭煦从小舆上下来,另一个心腹侍婢弄影赶紧推开小婢上前,亲自小心翼翼扶了她,径直入室。
除春阳殿之外,月出殿便是整个桐花台最为富丽的宫室。那些精致的阁室楼轩,皆建于高大的石台之上,推窗看出去,整个桐花台、甚至是大半的铜雀台景致,皆能收于眼底。
郭煦披着一件厚实的氅衣,立于窗前,看向远处如星辰般的点点灯火。她的侧面轮廊小巧而秀美,尤其是那尖尖的下颌,颇为惹人怜爱。一绺乌黑的秀发,自髻下垂落,软软地绾在脑后,更增添了几分柔媚的气息。
但是弄影垂手立于一边,却是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
她忽然明白过来:郭煦所看的地方,是远处的桐花台。
那座如今为世子起居所用,用以代替整个世子府代称的桐花台。
只是那桐花台中,今天已经迎来了它的男女主人。而从前这个府中实际的女主人,即使是代摄事务的侧夫人郭煦,恐怕无论如何表现淡定,心中感觉应该都会很糟糕吧?
弄影偷偷而敬畏地看了一眼那个窗前的身影。
冬夜的风,因了高台的高度,越发凛冽。但风中的那个娇小的身影,却似是浑然不惧。
“弄影,”
郭煦的声音响起来,一如既往的柔和低沉:“你方才说,桐花台中,竟然还建有一处浴殿?”
“啊……是……”
弄影一个愣怔,赶紧回过神来回话:“婢子是听桐花台中的人说的,之前不曾听闻,是因为那浴殿自建成之后便殿门紧锁,谁也不知道那居然是一处浴殿。便是当初服侍任夫人的婢女,也不知道内情,可见世子建这浴殿,本就没有告知任何人……”
她的声音不由得慢慢低了下去。
没有告诉任何人,无论是从前府中主事的任儿,还是后来被传得宠的郭煦,她们皆不知晓的存在,却在世子妇入府之后便訇然洞开,只因为世子妇,才是这浴殿的真正主人……
而世子虽然平日不管内务,但他却能越过这府中所有人,建造出这样一所浴殿。是否也在暗暗地警告她们:这府中的一切,从来都只操控在他一个人的手中?
弄影不由得打了个冷噤。
郭煦敏锐地察觉了,皱眉扫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奴婢……奴婢只是想起了分辉,这个大胆的贱婢,做出这样的事来,会不会连累到夫人您……”
“分辉是自己找死,怎会牵涉到我?”
郭煦目光一闪,隐现冷芒,弄影方察觉自己说错了话,顿时背上冒出冷汗,不由得屈身跪了下去,连声道: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起来罢。”
郭煦冷冷道:“分辉是什么来历,连我都发觉了,你以为他会察觉不出?你倒是真的小瞧了这位世子。”
她看向窗外,语气转淡,道:“说起来,连我也几乎要小瞧了他呢……”
远处灯火迷离,连桐花台的殿室廊庑之下,也只有疏星般的柔光。但是越过那层层如兽般伏在夜色里的屋脊,和一簇簇暗影般的花木,可以隐约看到一团灯火辉煌之所。即使是隔得这样远地看去,亦能感觉到那里的欢悦和温馨。
弄影将自己更小心地缩往阴影里去。
织成是被鸟鸣的啾啾之声惊醒的。
那鸣声清脆宛转,仿佛连枝头花苞,都要被声声催发。便是织成尚想再睡个回笼觉,也被那鸣声唤得气息清明起来。
只是……
睁开眼时,看到陌生又熟悉的并蒂莲柿纹纱帐,上面的花纹是淡淡的绛红色,沉着致。四面帐角坠着金镶玉石莲花,莲花蒂下垂下淡绿的流苏结子。
简洁而不失华贵的风格……这不是自己的居所!
还有……腰间被什么箍得紧紧的,烫热、柔软、说不出的熨帖舒适。她下意识地往下看,却只看到一床绛底绣鸾鸟芝兰的缎被。
她蓦地转过头去,却恰好与某种又软又硬之处撞了个正着!那清脆的鸟鸣也随之戛然而止!只有一双墨玉般的眼睛,与她近在咫尺,你对我,我对你,一霎不霎。
“啊!”
她本能地用力挣开腰间那柔韧的胳膊,一跃而起,忽然身上一凉,低头看时,不觉更是几乎惊飞了神魂,慌忙再次钻入被中,双手揪定了被角,脸上却仿佛烧了一把火,轰地一声便红得透透的。只是五指紧紧抓住了被角,结结巴巴道:“你……你干什么?你……”
四周一片静谧,“鸟鸣”声烟消云散。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这鸟鸣从何而来,难道织成还感觉不出来?
她竭力镇定,且白了他一眼:“大清早学什么鸟叫?搅人清梦!幼稚!可恶!”
曹丕含着笑看她,却皱起了眉头,伸出一只手来,摸着那只倒霉的鼻子,轻轻揉了揉,又是一阵呲牙裂嘴,似乎鼻梁上都红了一大块。
方才撞到的就是这货……
织成不由得又在被子底下缩了缩。
床榻虽大,被子却只一床。
此时她抓得太多,以致于他有半边身体都露在外面。
真没想到,他还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宽厚的肩、平坦的胸、柔韧的腰……一路下来都有着流畅的曲线,那曲线却是有力的、遒劲的、鲜活的……
啊!她都在想什么啊!
她赶紧扭过头去,却让他差点笑出来。
无论她怎么竭力想要躲得远点儿,但是那被子就那么大,就是跑到再远,他伸手一捞,便能轻易地将她捞回怀中。
何况……方才她就在他的怀中,那样温腻的、光洁的感觉,依然停留在他的肌肤之上,荡漾在他的心间。
昨晚是如何意乱情迷,一同跌入了温热的池水之中,如何搅乱一池春水,如何又自池中而出,一路缠绵至榻上,在他的心中都纤毫毕现。而无论是这些记忆,还是此时眼前女郎一反常态的羞怯和闪避,都让他再一次地确定这如梦般的结局:
这个小兽一般勇猛、秋潭一般静深、却又如三春阳光般明媚的女郎,此时已真真正正,是他的妻子了!
他蓦地从被底探出手去,在她蓦然的吸气声中,轻轻巧巧,便将她拖回了自己的怀中!
“不要乱动!”
他低头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带着虚言的“恫吓”:
“我昨晚对你虽然怜爱,然我亦是个男子,你若再乱动起来,只怕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她如雷击般一下子僵立不动,身体某处的不适隐隐传来,却有细细的火焰,从脸上轰地一声,燃烧起来,然后一路蔓延到了全身!
“你……”
“我不会的……”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更紧地抱住了她,惬意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花了多少功夫,才让你成了我的人。一生一世我还嫌太短,何况过去了二十多年,方遇到你。我如何舍得让你受一丝一毫的苦?”
他说话之间,带着温热的气息,拂动着她额上的柔发:
“便是什么也不做,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我能瞧着你,抱着你,这每一时、每一刻,我都心满意足……阿宓,我心实悦你……”
轻软光滑的衾枕,安然垂落的帐幔。满帐都是淡淡的绯色,映得两人的脸庞,亦是有着淡淡的艳丽。
室中一样烧有地龙,窗外的凛冽寒冷,都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帐外隐约可以看见铜鸭香炉,却没有寻常薰香的烟火气。倒是一缕寒香,若有若无,萦绕在鼻端。
最初的羞怯和激动,渐渐化为了一种安谧的温馨。织成伏在他的怀里,只觉耳端传来沉沉的心跳之声,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幸福。
幸福,这个字眼,在过去的生命中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小时候从邻居家过,看到那个平时在菜场里粗声大嗓卖烤鸭的阿姨,拿着一本故事书坐在门口,给自家的小女儿柔声柔气地讲故事,就讲到过一种叫做幸福的花朵。
据说那幸福花长在远远的山上,它的盛开没有春夏秋冬的分别。只要有人付出爱,就会长长久久地开放。
当时那个小女孩格格地笑着说:“那我有好多好多的幸福花,因为妈妈爱我,爸爸爱我,妈妈爱我,爷爷爱我……”
当时一旁的她若无其事的像大人一样跑过去,仿佛根本未曾留意,心里却空荡荡的:
没有人爱她。
没有妈妈、爸爸、爷爷、奶奶……什么人也没有。没有人在黑夜中等她回家,没有人抱着她,柔声柔气地讲着幸福花的故事。
也许她永远都看不到那朵叫作幸福的花。
无论她获得怎样的成就,又曾赚过多少钱,无论她在成长之后因为自己的能力,为自己达到了多少童年时的愿望,唯有这幸福二字,从来都遥不可及。
以至于在她的理想之中,有名声、有地位、有金钱,甚至有柯以轩的爱情,唯独没有想到过幸福二字。
却更没有想到的是,穿越千年的另一个时空,竟然看到了一朵盛开的幸福花。
因为他爱她。
“阿宓,我心实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