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煦心中一动,缓缓抬起脸来。
春光落于这张脸庞之上,虽是带着泪水,却如含露的鲜花。
两年之后自己便要离去,曹丕孤身一人,若是娶世族之女,恐怕会大受肘掣,想必曹操当年也是出于这样的念头才会娶了卞夫人。那么心计深沉又灵活机变的郭煦,自然脱颖而出,成为了最好的人选。
以后的漫漫长路,都是她在陪曹丕走过。眼下曹丕对自己的一片真心、万分宠爱,终究会变成她的……
一种说不出的酸楚、苦涩、怅惘之意,便从胸中缓缓升起。
郭煦只觉背上的寒意又重了起来。眼前的女郎,眼神复杂,神情凝重,自然而然散发出冷冽之气,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令得郭煦背上生寒,全身如处荆棘丛中,完全不敢动弹分毫,似乎只要稍有异动,就会被化为灰烬。
“女郎……”
昔日的称呼,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姐姐是试图唤起当年的亲昵,女郎二字,却带着由衷的敬畏和顺从,那是从织室开始便有的铁血震撼,是当年命运给她这个辛二娘打开的另一扇窗。
“阿煦,昔日的称呼,以后不用再提了。你是郭煦,便再也回不去明河。”织成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很远很远,带着郭煦也不懂的沉重:
“至于世子……这两年之中,我与他情深意笃,绝计容不下任何人在内。但两年之后……”
她仿佛一窒,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两年之后,我便将你留给他。”
郭煦大震,却蓦地低下头去,颤声道:“婢妾不敢!”
耳边脚步声忽然响起,继而竟是仓促消失了。
郭煦抬起头来,但见四周夭桃初绽,春阳暖煦,但先前那个女郎的影子,却已经消失了。
织成踉踉跄跄,几乎是逃也似地奔向桐花台。
只到走出了十数丈远,一直等候在附近的董媛等人才跟了上来,但多了一个桐花台的侍婢。织成正待要问,董媛上前禀道:“方才崔女郎令人来报,蜀中刘使君遣使向女君问安,并奉蜀锦一百匹,为女君大婚之贺。”
刘备?
她与刘备有婚约,这是天下人共知之事。她被曹操迫使来了邺都,为世子妇,但她早与刘备有约定,与刘备的婚约只是为了迫使曹丕更早表态而已。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到了邺都,而她的离开,也恰好保留了刘备的颜面:至少是因为他的百姓,典满的虎豹骑救了葭萌,而作为条件,她才成为了曹丕的世子妇。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刘备居然还遣使来到了邺都。
“使节是谁?”
“回禀女君,是伊籍伊山阳,另有糜芳将军率五百卫士相护。”
伊籍和糜芳?居然都是熟人。
织成心中一暖,道:“可曾报过世子?府中安排宴会,为二位洗风。”
董媛怔了怔,道:“崔女郎还说,伊先生等人来时,先去拜谒的魏王,才来世子府。魏王当时大悦,要在摘星楼凝晖殿设宴相待,世子也在场,只是吩咐说,让女君准备参加夜间之宴。如今伊先生等人被安排在邸舍之中,恐怕女君也只能等晚宴之后,明日方能接见他们了。”
凝晖殿。
同样是明烛高照,纱灯如霓,但因了春天晚上格外柔和的风,和廊下庭中伸展摇曳的花枝,这灯光也就凭添了几分旖旎之色。
织成自高台之下,一路拾阶而上,两侧立满了身着铠甲的英挺卫士,也有亭亭花枝一般的宫人,都着水红衫子,系银灰襦裙,鬓发间细碎的珍珠结成藤花状,在风中轻轻颤动,鼻间隐隐约约,萦绕的尽是熟悉的沉水香和龙涎香的气息。
上一次来凝晖殿时,临汾公主等贵女踌躇满志,初入中宫为少府的织成多受刁难,然而如今一切都仿佛被春风轻轻拂去,就连昔日的伏皇后,也早就化为尘灰,在人间连一个影子都未曾留下。
从书间的字观看这个时代,和亲身经历这个时代,其中的感觉差别,实在是无法言喻。就连殿中此时传出的悦耳磬乐之音,也仿佛隔得那样遥远:
“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
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
两侧侍婢卫士,一起向织成俯首,而门口的小黄门举槌敲向旁边的一扇石罄,同时高
声唱报:“魏王世子妇、武乡侯甄宓到!”
殿门洞开,织成抬袖掠裾,踏入殿中。
她来得并不晚,但此时殿中已经坐满了人。衣香鬓影,耀眼生花,宽大的衣裾、绚丽
丝锦,如云霞堆砌殿中。偏西之处设有一排白纱屏障,那里例行是坐着与宴的贵族女子。只是织成记得,上一次青台之中,借着赏春之宴的清洗,有不少出身高门的汉朝勋戚,已丧身亡命。不知这屏风之后的女子,又有多少人的家中遇此变故。故此今日的殿中,虽一样绮罗横列,却失去了从前的轻松,而多了一种看不见的凝重。
所谓图穷匕现。
曹操已登上魏王之位,离九五之尊只有一步之遥。无论是从前默许的,还是纵容的,如今都到了必须泾渭分明的地步。昔日勉强维持的和平也必然要撕破,要么坐看汉朝覆灭,要么必与曹氏为敌。
在这样的气氛之中,那歌声似乎越听,越能深入内心:
“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
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
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织成向着正中主位盈盈拜下,那里端坐着的正是锦衣博带的曹操。旁边的空位料想是给卞夫人所留,不过卞夫人当然来不了。
就在织成离开后不久,她已接到报讯:卞夫人称病,青台再次封锁。这一次,是外人不得入内,里面的人也暂时以照料卞夫人为由不能出来。
除了曹操,没有人能如此狠绝地做到这一步。织成更加相信,她先前的一举一动,必然有曹操的人在暗中察视。
但正因为了当初与曹操的温香殿之诺,他们之间也达成了奇妙的默契,他不问,她亦不说。
眼前的曹操精神尚可,只是脸色不复昔日的红润,有些青白之色。织成听说他最近的头疾频繁发作,即使是谷少俊亦只能以针炙稍加缓解。华佗此人品行虽然堪忧,但医术的确是独步当世,谷少俊虽是他唯一亲传弟子,却也大为不及。
他的神情亦很正常,甚至在看向伊籍之时,还有一点亲切,这亲切保持在那威严的脸上,分明不曾大笑,却令人如沐春风:
“起来罢,勿须多礼。山阳先生,我这儿妇,听说昔日曾与先生共事,也算是有些交情。如今故友重见,岂不乐乎?”
伊籍着浅黄常服,便如一个寻寻常常的儒生一般,倒没有象寻常使节一般肃肃如对大宾,反而显得极是自如。闻言起身,走出席来,先将衣衫下摆一抖,继而双手为揖,深深弯腰而下,居然向织成行了一个大礼。
而不知何时,一身赭衣的糜芳,也随之立起出列,跟随伊籍,一起行下礼去。
织成吃了一惊,已是来不及侧身让开,不禁退后几步,道:“伊先生,糜将军,这又是为何?”
满殿中人,皆注意到此处,不由得寂静无声,甚至那乐音都不免在空中滞了一滞,因无人令其停下,仍是悠扬而起,却不复先前的镇定: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
此时曹操下首立起一人,却是曹丕,他快步走到织成身边,轻轻一拉她衣袖,先伸手示意乐音停下,便笑道:“想是二位久不曾见到阿宓,不如我与阿宓,也向二位行个礼罢。”
正待要行下礼去,却见伊籍糜芳二人退后一步,竟是十分谦恭地避开了曹丕欲行之礼。
织成知道曹丕是担心自己,虽然她一日未曾见到曹丕,但此时与他并肩而立,只觉这殿中先前冷肃之意,都仿佛化为了暖煦和风,向他微微摇了摇头,意即不必担心。
她与这二人打交道颇多,深知伊籍虽多计谋,但当众礼仪行事,却是极具君子之风,断不会是为了设什么陷井给自己。糜芳更不必说,昔日自己与刘备为敌时,糜芳都数次暗中相助,有部分原因恐怕是因了辛苑的香火之情。此时二人来到邺都,想必绝非是为了给她添堵。他们又不是卞夫人这种德行,不过一个大礼罢了,她虽意外,却也不必草木皆兵。
“世子容禀,我二人行此大礼,非轻薄之意。”
伊籍肃然道:
“乃是我家主君有令,要我二人见着甄侯,必要代他行此大礼,乃是为葭萌乃至巴蜀百姓,谢甄侯活命之恩!”
此言一出,殿中不由得一片窃窃私语。东面所坐,离曹操最近的,皆是他的亲信心腹,此时更是面面相觑。
伊籍这话说得十分明白,他和糜芳这大礼,竟是代表刘备,代表刘备治下的百姓所行,刘备是何等身份?恐怕这天底下,只有天子方才受得起此等大礼,连曹操都不由得摸了摸脑门,确信自己没有听钷。
他俯身再次向织成行礼,这一次织成更未料到,连避都没能避开,不由得苦笑道:“你行过一次礼,也就罢了。一再如此,我如何敢当?”
“这第二揖,却是为了甄侯深明大义,终得虎骑之助,退扶向大军,解葭萌百姓于倒悬!”
这次苦笑的人,除了织成,还有曹**。
刘备终究是不吃闷亏的。
好好的新妇,被曹操横插一刀夺了过来,任是谁人在觉得曹操不厚道的同时,难道不会因此觉得刘备无能?糜夫人当初也是死于战阵之中,他仓皇奔逃时无暇奔顾。如今迎娶大妻也是一样,无力抵御之下,也不得不眼看着织成成为曹氏妇。
但织成的心中,未尝没有一些轻松:她当初与刘备达成的协议,是彼此放出婚讯之后,曹丕若真的前来将她迎走,她便以继续为刘备赚钱来作为交换。但说起来终究是她趁人之危,须知天下诸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谁不想名声更清贵、更正面?只用区区金帛之物,便换来刘备懦怯到不得不让妻的名声,她终究是欠了刘备一个人情。但眼下伊籍这样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却令局面大为不同。
不知是谁轻哼了一声,随即一个男子声音响了起来:“堂堂男儿,不以兵马御敌为要,反依恃妇人退军,如此行事,也敢称一声解民于倒悬?”
殿中众人看去,但见那男子面容白净,颌须整齐,唯一目有些翳疾,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类似白内障一般,眼中有翳膜增生。时人皆重姿貌,连曹操会见匈奴使者时也担心自己相貌丑陋,不能体现大国之风范,令崔琰身代,象这个目有翳疾的男子,即使不着朝服,也没有绶印,却戴进贤冠,着儒之袍,且出现在凝晖殿中,至少说明是能够进入曹操所赏识的行列之中,绝不会是什么籍籍无名之人。
伊籍听他出言不逊,却也不恼,反而谦声问道:“小兄何人?”
那人哼了一声,却听曹操笑道:“此我故交之子,如今亦在我的麾下任西曹掾之职。丁仪丁正礼便是了。”
织成对朝中诸人虽不甚熟,但这丁仪的名字,却听曹丕讲过,知道他是曹植的拥泵之一。其父丁冲,昔日与曹操私交甚笃,并且是他献计要曹操迎汉献帝于许昌,居功甚伟。丁冲死后,丁仪仍得到曹操的赏识,曾经想把女儿嫁他,但曹丕以他有目疾为由,令曹操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来曹操发现丁仪有才,十分蹉叹,而丁仪也因此对曹丕十分衔恨,公然投到曹植一边,并利用自己为丞相府西曹掾,为曹操近臣的优势,为曹植做了不少实事。
这一次曹植做了错事,连杨修都被囚禁,他却依然出现在凝晖殿,且曹操仍是表现十分信赖,足见其地位如何了。
“原来是丁先生。”伊籍淡声道:“但不知若丁先生当初在葭萌,以五百人众而对扶向万人大军,又当如何?”
“家国大义,夫妇相谐,无非都是忠节二字,为其法度。”丁仪傲然道:
“大丈夫在世,当马革裹尸,慨歌而还!献女子而邀他人之助,忠虽在,节不存,仪耻不为也!”
丁仪的声音尖锐,在殿中分外响亮:“便是甄夫人,一女而嫁二夫,弃刘使君婚约于先,并无忠字。为世子之妇,节字何在?无忠无节,便如貂蝉昔日之事,也算不得什么贞烈女子!”
此言方落,便听有二人同时斥道:“休要妄言!”
曹丕眉含冷霜,踏出一步,挡在织成面前,而另一个从内殿冲出来的人,却赫然正是曹植!
丁仪见曹植出来,倒是露出惊喜之色来,唤道:“侯爷!”
“正礼!”数日不见,曹植憔悴了许多,虽是身着一袭华丽非常的对鹿瑞芝锦衣,依旧是昔日清贵不羁的贵公子模样,但过去那种展眼的光华,却仿佛黯淡了许多,倒多了不少沉郁之意。
“甄侯如今乃天子亲诏、曹氏求娶的世子妇,天子诏令,难道当不起一个忠字?我曹氏亲聘,难道还无一个节字?”
曹植的话语之中,隐约便有警告之意,丁仪虽方才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连曹丕的冷脸都不放在心上,此时却露出尴尬之色,讷讷道:“侯爷,我……”
“素闻丁先生有《刑礼论》名传天下,认为‘天之为岁也,先春而后秋,君之为治也,先礼而后刑。’以天人之论,来解释礼与刑之义。认为凡事要先理清法度,令各尽其责,此后有逾距者再行处罚之。由此可见,这法度二字,当真重要。”
伊籍不紧不慢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
“只是天下法度,皆有定制。正如丁先生所说,‘别男女,定夫妇,分田地,班食物,令天地之间秩序先清明下来,才能有理有据,去处罚乱秩之举。’在丁先生看来,兵卒战死,妇人守节,便是法度。但在我家主君看来,百姓安居乐业,境内太平繁盛,方为法度。”
织成心中苦笑,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知道自己不免又一次被抛上风头浪尖,只因要成了一方作法的筏子,另一方扬名的工具了。
丁仪方才那话,看似随意,只怕在听闻伊糜二人初来时,便已定了基调。要知道她的出身和过去,乃是她身为世子妇被人最为诟病之处。往好处说能称一声女中豪杰,往坏处说脏水足够一盆又一盆。曹植如今风头被压下去,曹丕为人精细,唯一可以称为软肋的,便是她。要知道曹植的夫人可是出自清河崔氏,又是崔琰侄女,完全是无可挑剔。
伊籍的朗朗之言,却是不疾不徐,只隐约有逼人之势:
“兵卒战死,则扶向二人大军掠城,且无给养,必要掳掠四方,那时非但是五百军众覆没无幸,百姓亦受战火之鬻,纵使我家主君事后夺回葭萌,然生灵涂炭,再难挽回!甄侯不顾生死,数建奇功,保全葭萌百姓,如万家生佛般的功德,如何在丁先生口中,便成了无忠无节之举?便是貂蝉昔日周旋于董卓与吕布之间,亦是受王允所遣,若无貂蝉,只恐天下名士世族,皆毁于董卓之手!便是你丁先生的祖上郡望,沛县丁氏,也恐怕无法保全!更不会有你丁先生今日在此殿上大言炎炎,令忠义之人受辱,令节烈之心蒙垢!”
伊籍真好口才!最后几句,真是铿锵有力,令四周仿佛有金石之回声。
织成不禁有些吃惊。
她来自另一个时空,所受的教育和思想,自然与丁仪等人不同,这样的訾诟之言,亦无法动摇她分毫心神。但听伊籍的意思,似乎并不完全是为了刘备扬名,而是为她正名来着。
这……这个真是……意外……
曹丕眉梢一扬,衣袂轻动,便似乎要开口说话。
“世有大忠大节,”
织成已抢先说出话来。
事已至此,再躲在人后不说话,实在是有愧于她昔日的名头。她是甄宓也好,是董织成也罢,她不是攀援的凌霄花,不是柔弱的菟丝草,她要做并肩直入风云的橡树,又岂能屈于一介腐儒偏激之言?
她要与曹丕成为夫妻,纵然只有两年时光,也不能任由自己就当真躲在他的身后,由他面对所有风雨。
曹丕虽有护她之意,但他正是令她“二嫁”的人,便是说出什么话来,也撕掳不开。倒是她自己,有了伊籍那番话作底子,她要好说得多。
“亦有小忠小节,更有伪忠伪节。”
她缓缓说出这两句话来,便见座上曹操身形微微一正,坐直起来。一双虽不大却暗蕴精光的眼睛,也向她望了过来。
丁仪是如何得了曹操的垂青,无非是丁仪的主张。正是伊籍所说的“先安秩序,再行奖惩”,这便合了曹操的心思。曹操一生,大开大阖,并不墨守陈规,却也不肆意胡为,有章有法但又别出新抒,方是他的风格。
而方才伊籍虽然驳斥了丁仪,令其说不出话来,但织成此时这几句话,仍是符合丁仪提出来的主张。
“建安十七年,我因战乱合家俱丧,幸蒙陆侍中相救,我愿以一已之力养活自身,故请陆侍中将我安置于织造司中,后因缘俱会,蒙魏王青目,擢为中宫少府。后邺宫大火,我为少府,亦获罪出宫,自此流落江湖。”
关于她的出身来历,这便是官方说法了。铜雀之乱中的功劳也好,地宫救曹操的恩情也罢,她都一笔带过。甚至虽然后半截一直被讳莫如深,但有心打听之人,如今自然都心中清楚,她亦不愿再伪饰一二。
而她这样坦荡的说法,令得众人一时静寂无声,似乎竟不曾想到,她的自称并非是妾,而是“我”。
“昔日蒙子桓与临淄侯不弃,于我多有照拂。然我出身卑微,且为生计之故奔波于江湖,因善织锦之故,先后开织坊,建锦园,复蚕市,又化身男子,为魏王、吴侯与刘使君效商贾之劳,出没河洛、荆襄、淮蜀之间,历经涪城、成都诸战,甚至数次蹈足战阵,生死往往系于一线,而身边从者有百余众,崔氏等女郎亦在其中。我肩荷重任,并不能如寻常的世族女郎那般安守闺中,享清闲之乐,便是长路漫漫,亦只能大步向前!”
还是女子清丽的声音,然当中蕴义如此沉重,便是曹丕这般与她亲近之人,也是从这番话中忽然醒起:当初她逃出邺都,白手起家,及至被封为侯,风光返朝,原来她竟如此不易!
“子桓一直以来对我照拂有加,且才貌卓绝,为人中龙凤。然而他位尊权重,我不过一流落江湖的草莽罢了,纵心慕子桓,却也知我二人距离有如山河之遥,并非良配。那时我于蜀地辗转求生,几度濒临绝境,虽有陆天师施援,然天师道亦逢非常之时,恰逢刘使君求亲,他为人宽弘仁厚,我要为自己与从者谋一生路,岂能不允?”
谁也没有想到,她首先说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番话。
坦坦荡荡,毫无偏私。便是她当初是如何打算,亦都是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众人不禁默然,便是伊籍,也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当初那个女郎,以男装面对世人,艰难求生之境,便是他伊籍,也记忆犹新。
而糜芳更是神思逸飞,想起了那一晚白水关外,火把中照亮的坚毅俏容。
“葭萌一战,扶禁、向存率万人来袭,连城外流民都不放过,且垂涎葭萌富足,存了屠城之心。我竭尽全力,虽重创扶向大军,却终究无法令其退兵。城围之时,我原是想着不负刘使君所托,必要保存城池百姓,便是身死于此,亦绝不后退一步。然此时魏王令虎骑营来援,若是我肯随之离开,则扶向大军之围立时可解!”
她轻笑一声,然话语之中,冷毅迫压之势,却蓦地加重:
“各位可知刘使君当初在荆州牧任上离开之时,曾有十万余百姓相随入蜀。刘使君谦辞侍奉于益州牧刘璋帐下,不过是为部下百姓觅一嫉贤妒能,欲将刘使君赶尽杀绝,先有断绝粮草辎重的卑劣之举,后又发大军再三攻打葭萌、涪城等地。刘使君这一次扶向二人万人大军若是攻下葭萌,则驻军成都城外的刘使君便不会腹背受敌。刘使君若不能立足,则麾下相随数万亲众,舍家而来的十万百姓,必将流离失所,甚至性命不存!”
灯火辉煌,映照在殿中长身而立的女郎身上,绯色衣衫间似乎有细碎的微光在闪烁,流离如一条若明若暗的天河:
“依丁先生的意思,所谓忠者,对刘使君矢志不移,当拒绝虎骑营,从而令葭萌沦陷,百姓被屠,血流成河,也令刘使君腹背受敌,失了先前优势,再无立足之处?”
丁仪不由得一窒,随即冷哼道:“你既是为了刘使君与百姓允了虎骑营,但你已经刘使君下定的未婚妻室,如何能再嫁他人?自巴蜀而至河洛,路途遥长,你若要寻机殉节,又有谁拦得住你?你却大摇大摆,一路招摇来了邺都,分明是你爱慕虚荣,贪恋富贵,一心一意便要成为世子妇!”
曹丕听到此处,已是勃然大怒,喝道:“近卫何在?还不拿下这个言语悖妄的狂徒!”
丁仪嘴角露出冷笑,眼中却隐约闪光。
织成哪里还不知道,他这是存心要激怒曹丕,也令自己失去颜面?偏曹丕一向冷静,唯有牵涉至她时,便无法镇定,当下伸手出去,握住曹丕衣袖,轻轻摇了一摇,示意他先不要发怒,这才看向曹操,说道:
“这便是方才我所说过的,大忠大节,小忠小节,伪忠伪节。所忠何也?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我冲锋陷阵,救回流民时,丁先生在何处?我以自身为诱,以霹雳弹炸断山崖,令向存子丧身于此时,丁先生在何处?我率亲卫上城头,与士卒百姓一同沐血奋战时,丁先生又在何处?我以织锦之技,名扬天下,单是巴蜀一地,因我开蚕市、设织坊而直接养活者,便是数百织工,至于所涉蚕桑、缫丝、织锦等各行各业,间接活人无数,令百姓有技可谋生,令世族皆有华服可饰;丁先生嘴皮子如此厉害,若没有祖宗荫泽产业,不知能养活几个人,能令几人有衣可着,有食果腹?我护百姓性命,是为大忠,能养百姓衣食,是为小忠。而丁先生一无是处,却专会窥人阴私,以已度人,这便是伪忠了!”
丁仪脸色陡变,双目瞪起,却说不出话来。
却听织成又道:“若无葭萌之围,便是天使亲至,魏王有令,我亦不会从之。此为小节。然忠节二字,忠在节前,为百姓故,我这区区小节又算得了什么?至于我与子桓,从始至终,我心中爱慕之人,唯他而已。”
曹植心中一震,不禁抬头向她看去,又无声地垂下头来。
而曹丕只觉自己心头有如鼓擂一般,又是惊喜,又是得意,居然还有些羞惭。
这还是这个骄傲的女郎,第一次当众说出这样的情话呢。儿女情长,在她口中说出来,竟然也毫不见忸怩羞怯之意,反倒是他脸上发烫,几乎有些不敢看四周的目光。
“我既然已经解葭萌之围来回报刘使君,同时又得到了朝廷与魏王认可,有媒有聘,正大光明,为何不能与我心爱之人结为伉俪?何谓节也?爱我所爱,无怨无悔。若是矫揉造作,违背内心,做出什么自杀的把戏来,那便是伪节!”
她阴冷一笑,目光如剑,盯住丁仪,道:“但听丁先生所言,果然丁先生是一个伪忠伪节之人啊!”
丁仪脸色急剧变化,先前的煞白又转为青红,只瞪眼看着她,两鬓却渐渐赤红起来。
噗!
一蓬血雨,自丁仪口中蓦地喷出!
织成只眨了眨眼,丁仪已一头栽了下去!
曹植大惊,冲上前去扶住丁仪,连声叫道:“正礼!正礼!”
殿中侍婢黄门皆拥上前去,一片忙乱之中,曹操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织成镇定自若地将手放在曹丕手中,二人相视一笑,借着宽大的衣袖遮蔽,缓步走向自己的坐席。
丁仪很快被带了下去,伊籍和糜芳却并不觉得意外。这位主儿将人活生生气到吐血,也不是第一次。只是方才看曹丕的态度,分明是维护她,听她的话语,二人情感甚笃……那么主君的托付,是否就更易达到呢?
伊籍施施然坐回自己席中,举起已变温的菊花滚酒,轻呷了一口。
殿中一片寂静,曹操干咳一声,正待说话,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在殿中响了起来:“今日佳宴,适有佳客,方才又闻甄夫人佳言,临汾愿为佳乐,以助其兴。”
是临汾公主!
那日织成与她一同遇剌,二人再未见面。于织成而言,虽是救了临汾,但二人昔日积怨已深,只怕临汾也未必怎么感谢她。后世对这位公主并无多少记载,且这个时空与后世所载又有细微的差别,织成也不知她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而她也隐约感觉得到,临汾也是被利用的对象之一,卞夫人同样脱不了干系。但无论如何,卞夫人如今并不为惧,她便退一步罢了,但却也不愿意再与临汾公主有什么牵涉。
此时临汾公主的语声,一如既往那般动听,带着她独特的优美音色,而曹操似乎也颇有些意外,干笑一声,道:“公主既有此兴,本王自当洗耳恭听。”
白纱幛后寂寂无声,似乎临汾公主并无起身之意,依然端坐不动,却有细碎脚步声响,是宫人拿了一物入幛后,旋即听到铮铮两声,是悠扬的琴音。
曹丕皱起眉头,喃喃道:“她此是何意?”
织成摇了摇头,道:“听她话语,似是并无恶意,倒象是在为我们解围。”
一串清亮音节飞快掠过,琮琮潺潺,如山间溪水,轻灵奔跃:“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yu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织成心中一动,忖道:“她怎的唱出此支曲子?”
这乃是来自后世的诗词,也是织成昔日在蔡昭姬返汉之后,曹操的铜雀台之宴上,公然吟过的诗句,当时她吟此诗,是为了安慰流落胡地的蔡昭姬,并不要以胡汉之分为异,便是昔日的昭君,和亲也未必就一定惨过老死汉宫。
她那时吟此诗,已是语惊四座,幸得曹操和蔡昭姬都非常人,懂得她的深意,才会有欣赏之情。但临汾身为大汉公主,此时弹琴吟唱,赞许一位出塞为汉廷和亲的王昭君“汉恩自浅胡恩深”又是出于什么用意?
继而又是弦响两声,此时却多了苍凉浑朴之意,如见车驾辘辘,驶过黄沙白风,处荒野大漠之中:“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她音色极为华美,便是低吟之中的沙哑,亦如丝绸般迷人,只是唱至此处,终究是多了些惆怅之意: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锵然一声,琴弦断绝。
众人悚然一惊,抬头看去,但见纱障迷蒙,唯见一团柔和光影,一动不动。
临汾公主声音轻柔,如掠过纱障的一阵轻风:“甄侯大恩,临汾在此拜谢,自后山高水长,唯愿甄侯长安乐、永康宁。”
什么鬼!
这一次不仅是织成,几乎是所有人心中,都大吃一惊。
因与曹丕亲事未成,临汾公主与织成不合,这是公开的秘密。甚至织成第一次入世子府时还受到了她的刁难,但此时听临汾公主话语,却是真挚无虚,不由得心中都疑惑起来。而也只有曹操等寥寥几人,才知临汾公主所指,正是上一次青台遇剌。
而织成没想到临汾公主竟会在此时提出来,按说临汾公主一直依附曹操,很清楚她独特于诸公主的地位正是因为曹操的支持,此时提起卞夫人青台之事,岂不是令曹操心塞?
难道说这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两句话,竟是专门唱给织成听的?
曹操的目光沉了下来,掠过那面素底绣花鸟的纱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