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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八章归去归去(1 / 1)

织成携了元仲,尽兴而归。一路上元仲非要亲自提着那个藤篮,叽叽喳喳,十分兴奋,额上自然汗意更盛,织成不免又给他换了一次帕子来隔汗,元仲也十分乖顺。董媛等人见她与元仲相处融洽,也颇为欢喜,都在心中想道:“夫人与世子成亲也有数月,却仍是无孕,而世子府中姬妾竟也无人得孕,连个公主俱无。难道真如外人所传那样,是世子的子女缘注定淡薄?若夫人有孕自然最好,便是无孕,以夫人如今与小郎君的亲近,将来小郎君继了王位之后,夫人被供奉为王太后,却是稳妥无忧之事了。”

但刚入内院,却见阿茱神色匆匆地进来,尚未来得及向织成行礼,便道:“夫人!婢子有要事禀报!”

阿茱素来稳妥,近来织成将手下人分了工,崔妙慧远嫁刘备为夫人,辛苑也被她以送嫁为由送去蜀地,却是听说马超已降刘备,而辛苑当时似乎也受过刘备爱将靡芳的照料,虽然称对方为小师叔,但战乱时代,辛苑连真实身份都不能恢复,这种师承关系自然也无人追究。这二人无论选谁,当也有下半生的依靠。董媛是指给了元仲为保母,眼见得也是一条出路。素月等人皆在巴蜀、荆襄、河洛各地,掌管织成暗中设立的织坊。而董娴如今随侍身侧,阿茱便是总管府中内务。因瞧了崔妙慧等人的例子,人人皆知自己将来也是会被安排好出路的,对于织成便更为妥贴忠心,行事也力求完美。如阿茱这样匆忙来禀,焦急浮于颜色的时候,却是十分少见。

织成不由得心中一沉,示意董媛等人带元仲去歇息,自己也转身入了殿室,待身边只留下董娴时,便端坐席上,问道:“阿茱,你有何事要禀于我?”

阿茱额上渗出细汗来,双手奉上一封蜡封好的帛笺,急声道:“夫人,杨卫率请辞!”

“什么?”

杨阿若竟然会请辞离开?

“杨卫率今晨接到陇西家信,他知夫人携小郎君去了桐花台,便也随后赶去,不知为何,并没有见着夫人,回来便令一个小婢女送来了这封帛信,并言告辞……”

杨阿若去了桐花台?

那……那自己与曹丕亲密之举,他是否也看在眼中了?

织成心中又羞又恼;这个曹丕真是太不着调了!

自己跟他说了这桐花台地处极高,纵然随从护卫们守住路径,不许人接近。但只要走到附近,目力稍好者,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杨卫率现在何处?”

织成未曾打开那帛笺,先急急问道。

“婢子令人问过,说是杨卫率已独骑出府,未携任何行囊,随身只有一柄宝剑。世子与夫人历来所赐金珠及俸禄,俱整整齐齐置于一只皮匣之内,放于他居室之中。”

杨阿若真的走了!

织成只觉一颗心,蓦地沉了下去。

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甚至是他的俸禄。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他来做这个卫率,所卫者,无非是她的安危罢了。

阿茱忽觉眼前一花,一个影子旋风般地掠过身畔,往前疾奔而去。

她跟着追了几步,叫道:“夫人!”

但织成的步伐实在太快,似乎只在眨眼之间,便已转过拐角,消失在微风之中。

夫人……夫人怎么会有这么快的身法?

正怔忡间,忽觉身边多了一个人,将她衣袖拉住。阿茱回头看时,却是董娴。董娴向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追不上的……其实夫人也追不上杨卫率了。然而无论如何,就让夫人去罢。”

杨卫率……

阿茱的眼前,仿佛忽然浮现出那张俊美如修罗般的面孔。他分明经常出现,却总令人觉得很遥远。即使是阿茱几乎是天天能见到他,亦常常怀疑,府中是否真有这么一位卫率的存在。

众人都听说过他的威名,知道他统率天下游侠,知道因为他的存在,这世子府外,每日便不知有多少游侠出没,剑光如雪,气宇昂藏。休说宵小之徒,便是朝中其他贵人的家将卫卒经过世子府时,也无一不小心翼翼,屏息而行。

他没有拔剑的机会,但没有人怀疑过,当他拔剑而出时,必然有将天地都斩成两断的气魄。有他在的时候,连护卫都会轻松几分。而世子夫妇对他的倚重,更是有目共睹。

都说他与世子妇有生死之交,昔年曾共解酒泉之围,后又在蜀中并肩而战。但若要说他和世子妇是有什么私情,却又根本不像。

世子夫妇的情深意笃,任是谁人都看得出来。

世子妇与他的情谊深厚,但无涉于男女之私,任是谁人也都能看出来。否则以世子为人之深沉,又如何能对他如此信赖?

据说,某一日杨卫率生辰之时,世子妇曾手写一幅书轴,当众赠他为贺。那是一首据说为世外高人所作的诗歌,名为《侠客行》。

据到场的贺客们说,当时杨卫率对着这诗中的几句看了良久,再看世子妇时,忽然展颜一笑。

他很少露出笑容,那面容宛若玉雕般精致,却也如玉雕般毫无表情。但那展颜一笑时,却如大地回春,冰河初融,光采四射,令当时场中众人都为之眩目。

后来就有人悄悄说,之所以他很少露出笑容,大概正是因为他一笑有倾城之魅的缘故罢。

但无论如何,至少可以说明,他是发自内心地喜爱世子妇所赠的书轴的。

有眼尖些的,已经看到了令他开颜的那几句: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虽然世子妇说这首诗乃世外高人所作,但是有人说,似乎当年铜雀之乱时,也听见世子妇吟诵过此诗。这世外高人是谁,她语焉不详,故此众人猜测,这或许乃她所作。

这样气势奔腾却又惊艳逼人的句子,与那样凛冽而艳丽的杨卫率,或许才是真正匹配的罢。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杨卫率此时离去,难道是已经到了“事了”之时么?

织成疾步奔出府去,恰在门口撞见一队人马行来,她顾不得看是谁,劈手从当前一人手中抢过马缰,翻身上马,往前冲去。依稀听见有人惊呼,但很快便被抛于疾驰的马蹄之后。

风声呼啸,一路的树木街道,俱飞速往后退去。她箭一般地冲出城门,一鼓作气地奔上官道,也不知驰了多久,那马终于力竭,长嘶一声,无论她如何踢腹扬缰,也不肯再往前奔跑,只呼呼的喘气,口边吐出一堆堆的白沫。

织成知道无法再纵马追去,翻身下马,往前茫然地奔出几步,却又颓然地停下来。

杨阿若走了。她根本就追不上。可是她还是拼命地往前追去,因为她知道,他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她迟疑地从怀中摸出那封他留下的帛信,犹豫了一下,很快拆开。

一行刚劲的字迹跃然笺上,她见过他的亲笔,确然无误:

“妹娥病重,吾将归矣。所忧丕者,心机深沉,多疑寡情,非寻常人也。他日汝若逢危难,可至洛阳濯龙园报讯,吾虽处江湖之远,必朝发而夕至,纵逞匹夫之勇,亦当抗举国之力。必不背信弃言。望惜己身,珍之重之。”

她呆呆地立在道间,望着远处黄土路面,连绵树林,此时道上往来商旅络绎不绝,在她看来却宛若荒漠一片。

一时间百感交集,只紧紧抓住那帛笺。

她衣饰华丽,偏又未带从婢,这样立于道旁,极是引人注目。那些商旅行者皆频频驻目,却终究是惧于她的气度,并无一人敢上前撩拨。

她不知站了多久,只到夕阳渐沉,归鸟投林,路上的行人也渐渐稀疏,她仍毫无知觉,脑海之中,却将与杨阿若相识之时,到相别之前,所有的情形,都如倒带般重新掠过一遍。心头惆怅之情,便如石头一般坠下,愈来愈是沉重。

忽听一阵歌声,簌簌惊飞了林中归鸟。自暮色之中,遥遥传来,歌喉清朗,放旷悠扬,本是出自年青男子的喉咙,却因微带沙哑,有种沉沉的暮气:

“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畏夭网罗,忧患一朝并。岂若集五湖,从流唼浮萍……”

织成蓦然回头,但见一辆牛车,摇摇晃晃,自树林那边的官道驶了出来。

拉车的健牛皮毛漆黑,光亮如缎,一看便知并非寻常品种。车却寻常,只张着一把翠帷紫盖伞,四面是尺许高的黑漆阑干,却挤挤挨挨地坐了五六个人,其余者皆是丽服美人,远望彩绣辉煌、珠叠翠绕,簇拥着当中一个年轻公子,却只穿了件雪白的葛衣,宽袍大袖,宛若彩霞之中一抹白云。

织成不由得一怔:那年轻公子,竟然是何晏!

何晏以手扣阑,放声歌道:

“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转蓬去其根,流飘从风移……”

唱到此处,忽然瞧见了织成,不由得也是一怔,歌声戛然而止。

眼见得那牛车摇摇晃晃,在御车的驾驭之下,向织成越驶越近,近到只有丈许之距时,才听何晏轻声叫道:“是你?”

没有任何称呼,只是一个“你”字,却仿佛蕴藏了太多的未尽之言。

牛车停了下来,车上的美人都好奇地看向织成。其中一人娇声道:“何郎,这女子是谁家妇人?也值得你驻足相询?况且她容色虽美而正,婢妾却觉得及不得尘露姊姊……”

一语未了,忽见白影一晃,那美人惨叫一声,竟是被何晏一脚踢下了牛车!

其余美人皆发出一声尖叫,但旋即又展袖掩口,那尖叫的下半截俱都吞入腹中,看向何晏的神情,显然是十分惊恐畏惧。更奇特的是,居然无一人敢去下车相扶那美人。而那美人不知是跌得昏了还是吓得噤住了,居然声响全无。

何晏却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望着织成苦笑一声。

织成叹了口气,走了过去,转到车后一看,见那美人并未昏厥,依旧伏于尘土之中,只是以袖掩口,泪珠簌簌而落,却不敢发出声音。

织成一把拉住那盈盈一握的皓腕,将她扶起身来,道:“去车上坐着罢。”

那美人战战兢兢看了一眼何晏,见他神色无异,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车中,坐得离何晏不远不近,却是僵直着身子,再也不敢移动半分。

织成见何晏脸色苍白,仿佛未见天日之人一般,他本来肌肤白晰,现在看上去更是与身上白衣浑然一色,只是昔年那种自肌肤之中隐隐透出的光华已经消失了。双颊之上,却浮起两抹病态的潮红。

她想起上次与他相见之时,他那如癫似狂的“行散”模样,又想起史料对他命运的记载,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半晌,才说道:“你也要保重身体才好。”

何晏自嘲一笑,道:“我便是如此,才能真正保重自己。”

他话中意思,织成自然是明白的。

还是因为曹丕。其实,无论他是否帮助曹丕制造了玄武陂谋剌案,曹丕都不会放过他。因为他的出身,因为他是大将军何氏的后人,家族本有实力,又得曹操宠爱,而他本人,又那样出色。

想起史载之中,那个自幼得到曹操喜爱,被称为“**如神”的男童,长成之后亦是聪颖机警,长袖善舞,却没想到最终还是不得不逃遁到五石散的虚幻世界之中。

原以为何晏会如那一次的临汾公主和曹植,想尽办法来劝说她离开曹丕。没想到何晏未提曹丕一字,却跳下牛车,走到织成身前。

一股浓香扑鼻而来,何晏还是有着贵人们的习惯,虽未曾敷粉,香料却用得极重。但这样浓郁的香气,对于瘦削苍白的他,却显得很不协调。

何晏低声道:“你可知,杨修昨日被世子赐死了。”

“杨修?”

便是那杨修!

织成忽然想起,杨修此人的影子,除了出现在那一次她逃离邺城之时,他设计令曹植险些遇害,又想要令曹氏兄弟不和之外,便是后来曹植与曹丕图穷匕现的攻打桐花台之事。他是一个投机分子,不甘心出过三公的簪缨世族杨氏就此没落,所以想要火中取栗,甚至与当时任无涧教仙使的任儿也多有勾结。

她自认只是一个过客,对杨修的心情也颇为理解,加上曹丕已压制住曹植,杨修身为曹植的谋士再无用武之地,她也不欲再对杨修有什么行动。

但杨修是那样聪明的人,终于还是难逃一死。可是历史上杨修不是被曹操赐死的么?一些轶事中说因为他自作聪明,屡次说中曹操的心事。事实上却是曹操忌讳杨修是曹植争嫡的主要谋士,怕他在中挑事,再次坏了两个儿子的情份。他身为父亲,出手处置儿子的谋士,是无妨的。为什么在这个时空,何晏却说,杨修是曹丕赐死的?这跟历史上又不一样!

对曹丕来说,杨修虽然也令人讨厌,其实力却不比何晏,曹操对春也不甚待见。曹丕完全不必去顾忌他,曹植也曾是曹操最宠爱的儿子,麾下谋士如云,一个个打压赐死,对曹丕的名声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况且曹植早被剪其羽翼,纵有杨修在畔,也翻不起大浪。若是要处治,以后当了魏王,有的是机会和时间。曹丕应该不会是这样冲动之人。

何晏淡淡一笑,有种复杂的神情,从他已略显浑浊的美目之中一闪而逝:“杨修是世子的人。”

这一句低如蚊鸣,织成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脸色大变。

待要再问,何晏却已转身大步走开,白衣飘飘,已跃上了牛车。此时或许是刚服完五石散后不久,他精神显得分外爽利,扶阑而倚,身形笔直,高声歌道:

“茫茫四海途,悠悠焉可弥?愿为浮萍草,托身寄清池。且以乐今日,其后非所知……”

牛车辘辘,径自从她身畔行过,走向邺都城的方向。暮色宛若巨兽之口,渐渐将这牛车吞啮,那群丽服美人,如驯顺的羊群伏于他的足下,而车上那白衣的身影,却再也未曾回头。

织成伫立良久,等牛车踪影已消失很久,这才跳上马背,挥鞭驱马,往邺都城中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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