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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吉贝之布(1 / 1)

青金石砖地,光滑如镜,四面高高磊起漆柜,柜中堆着帛书竹简,并设有玉磬、铜鼎等物。织成搬进来住之后,并没有按自己的喜好进行布置,故此也遗留了过去闲置多年后独有的冷清。

董娴跪在一旁,而织成却端坐在锦垫之上,听邵延念完那道简短的旨意:

“旧妇甄氏,性妒心险,多怀怨怼,数违教令。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祸……赐鸩死。”

极简、极短。冷冰冰的几行字,却透出了森森的杀意。

董娴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险些一头栽到了地上,却被一只微冷的手扶住,那是织成。

“夫人!”董娴恍然间明白了方才织成与邵延那隐晦的对话,心中恐慌顿时如潮水般涌来,不由得哇地一声哭起来:“夫人!陛下一定是受了小人的蒙弊!陛下怎么会下这样的诏旨?夫人你快些跟邵令说,你要进宫去面见陛下!夫人……啊,还有武德侯!武德侯绝不会坐视夫人被冤枉!夫人……”

她慌乱地抓住织成的手腕,眼泪簌簌而下:“我们赶紧进宫!婢子这就去令人准备车驾……”

“阿娴,你不用惊慌。”

织成温柔的声音,从未如此刻这般,令董娴心如刀割:“我早知有今日,对你和阿媛已做了安排。陛下只降罪我一人,绝不祸延于你们。”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好的帛书,交给邵延:“此信烦请邵令转交陛下。那鸩酒……”

她淡淡一笑:“邵令稍后令人送进来罢。只是临终之事,我还要跟阿娴交待一二。”

董娴再次低呼一声,颓然倒在地上。

夫人……果然还是这样的倔强,甚至放弃了最后的生机。无论是陛下,还是武德侯,他们终究未曾料到,夫人仍然选择了这样的道路。

邵延忽觉一阵黯然。

他向着那个伫坐不动的女子默然行礼,缓缓退出室外。

不多时,有一个小黄门悄然进来,颤抖着奉上一只玉盘,放在长案之上,又颤抖着退了出去。

盘中是镂金嵌宝双螭耳杯,杯中清水荡漾。不过仔细看时,才觉那清水表面,似乎漾起隐隐的虹光。

织成将尚在呜咽颤栗的董娴半扶起来,在墙边倚定,这才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漆柜之前,移开几束书简,从角落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玉盒。

盒大如拳,上有小锁,拂去表面的浅浅灰尘,那玉质依旧细腻洁莹。织成伸手握住玉锁,只是微微用力,向外一拧。啪!纤脆的锁鼻应声而断,她缓缓打开盒盖,但见雪白丝绢覆于表面,取走丝绢,盒底放着一束淡褐色花根,约有八根,却都只在三寸见长。另有一物,却令织成身形一震,脸上露出惊诧之色来:

那是一根粗如手指,长约七寸的细长物事,并无什么奇巧之处,只一端垂出半寸长短的灰色引线。

可是对于织成来说,这件物事却是那样熟悉,令得她的鼻子瞬间竟然酸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正是她在巴蜀之时,亲手所制,可用于传讯警示之用的——穿云箭。当时她曾送过几枝给陆焉,可是为何会落在曹操的手中?

再看丝绢时,在其间一角处,写着极小的四个字,铁画银钩,依稀尚有当年豪迈之气:“秘宣陆焉。”

邵延在室外等的时间并不长。终于室门微启,眼睛红肿、鬓发微乱的董娴便自室中缓缓而出,向他点了点头。

邵延跟在这神色恍惚、步履蹒跚的侍婢身后,进入那幽暗宽旷的殿室之中。室中依稀有着一种淡淡的焦味,案下还有一片灰烬,似乎是这对主婢刚刚烧过了什么物事。端坐在案前的织成已换过了衣裳,却是由里到外,皆为雪白的袍服,广袖曳裙,飘然欲仙,尤其是最外一层的禅衣,经幽光映照之下,仿佛闪动着细微的粒状晶光,其通透莹然,轻柔薄匀,宛若云落殿中,又似春雪堆树。只是再凝神看时,才知那雪色之中,暗杂了丝丝缕缕的淡金色花纹,错杂疏朗,如云中霞影,繁绚夺目。

她的发式也梳成了高高的望仙鬟,却不见任何珠翠金玉,通身上下,唯一的饰品,只有指间那一枚红宝石戒指,在一片雪色之中,熠熠生辉。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如神妃仙子般清丽脱俗,却令邵延觉得十分陌生。而她眉宇间那种令人不可捉摸的神情,更是令他心中浮起难言的不安。

案上放着那只镂金嵌宝双螭耳杯,清水静默,虹彩隐泛。

“夫人……”邵延觉得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艰难地挤出最后几个字:“不如先听武德侯之言……”

织成挺直了脊背,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道:“告诉元仲,阿母……”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阿母愿他一生平平安安,虽生于帝王之家,却长在福乐之中……”

邵延只觉心中仿佛被重重一击,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一个字。目光所及,织成已伸手拿起了那只耳杯。

邵延瞳孔微缩,但见那个春雪般的女子,猛地一扬手腕,下颌微抬,已将杯中“清水”尽数送入喉中!

董娴尖叫着扑了过去,顾不得跌跌撞撞之间带翻了案上的玉盘,紧紧抱住了织成:“夫人!夫人!”

一阵剜腹绞痛,织成手腕一软,那只镂金嵌宝双螭耳杯跌落在地,又葛啷啷地滚向一边。

织成眼前一黑,身子不由得往案上伏倒,董娴的惊叫声仿佛隔得极遥极远……终于再无意识。

而在别宫之外的官道之上,一辆翠缨披拂的衣车,正以疯狂的速度往邺城疾奔,车夫大力挥着马鞭,驱赶着那两匹骏马如风般向前卷去,道旁的行人纷纷闪避,唯恐沾着这旋风般的车马半分,便会被卷入其中,当场践踏得粉碎。

“姐姐!姐姐你一定要等我!等我把这诗递给陛下,陛下一定会收回旨意的!姐姐……我虽不才,却终是懂得你的心意……你对陛下哪里是无情,你是太过有情了……”

车中的女子蜷缩于角落,手执一根描眉的黛条,正忍受着衣车的颠簸,在一卷帛绢上奋笔疾书。那黛条上的炭迹有些沾在她的手上,有些沾在她的袖间,她也浑然未觉,兀自一行行地写了下去: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她厉声向车外喝道:“阮大!快些!再快些!你不是号称暗卫中最有能耐的人么?区区一件赶车的小事,难道也办不好?要是办妥了这件事,我必向陛下为你请封爵秩!赏金百斤!”

“是,贵嫔。”

车外传来应答之声,随即忽闻骏马嘶鸣,显然被车夫再次挥鞭驱奔,整辆衣车几乎要凌空飞越了地面。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

嗵!嗵!嗵!

忽然有沉闷的钟声,穿越暮色,破空而来!

郭煦执着黛条的手腕蓦地顿住,向车外喝道:“阮大!这是哪来的钟声?为什么会有钟声?”

喝到最后一句时,嗓音已经有些走调。

阮大胆怯的声音从车前传来:“贵嫔……好像是……好像是从别宫传来的……是……是……别宫的金钟!”

啪哒。

黛条自手中滑落。

郭煦的眼中,有泪水亦同时滑落。她一把抓住那张帛绢,狠狠的揉成一团!

金钟乃是皇宫前的鸣钟,为黄铜所铸,唯逢大事时才能鸣响。这样三长一短的钟声,乃是丧钟。从前响起过一次,那是武皇帝曹操的薨逝。曹操当时虽只是魏王,却因其等同于实际的天子,有九锡之尊,故也破例鸣起了金钟。当然,身为天下之母的皇后如果离世,那金钟也会一样鸣响……当今魏朝天子虽未封皇后,但他却有一个正妻,那是……那是……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郭煦身形晃了一晃,靠着车壁,无力地瘫坐下去。

“姐姐……”她含着泪水,喃喃道:“他不配……他不配……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从此千秋万年,纵然与天地同寿,他也永远是孤家寡人了!”

黄初元年,曹丕正夫人甄氏崩,因生前身患恶疾,未封为后,故也没有葬入皇陵,而是依其生前遗愿,筑墓于邺地别宫之畔。

邺地别宫也因此被一分为二,一半被设为新的织造司所在,另一半以高墙相隔,筑为甄夫人墓。因其巍峨如山陵,可遥望邺都,故被称作邺陵。

甄夫人的丧葬也极尽哀荣,素车白马,场面盛大,自贵嫔以下,几乎是阖宫妃嫔女官皆参加了举丧之礼,为首者正是那位据说出身甄夫人侍婢的郭贵嫔。甚至连刚怀上皇子的李贵人,也赫然身在此列。朝中官员夫人之中,有品级的外命妇也全部参加了葬礼。

而武德侯曹睿更是以孝子之礼亲自守灵,十分哀苦。

但令人费解的是,身为甄夫人的夫君、当今魏朝皇帝曹丕,却始终未曾在葬礼上出现。据说他哀毁逾垣,已病倒在宫中,连朝事也都暂辍了半月有余。

甄夫人生前以织技闻名天下,又擅军务,能治事,重义轻利,交游广阔,多有遗泽于世,故此西自巴蜀、南至荆襄,东吴、河洛乃至陇西、幽州等地皆有百姓为之恸哭,尤以巴蜀之地为甚。

她曾经的封地葭萌,在闻知她薨逝的消息后,满城缟素,哭声震天,进行了整整七日的遥祭。邺陵墓前,也常有四方人氏前来吊唁。有仗剑单马的游侠,也有行色匆匆的商贾,至于衣饰华丽的女郎、神色黯然的士,亦是时常得见。世族黔首,士人贩卒,无论身份门第高低,皆致祭于邺陵之前,这也算是难得的奇观了。

她虽离世,但因她之故,隔得不远的新织造司所在,却渐渐兴旺起来,常有各地行商出没,门庭若市。时人也都议论说,皇帝之所以将织造司设于邺陵之畔,一是纪念甄夫人曾兴盛织造的功德,二来也是希望织造司仍得到甄夫人英灵的庇佑。而织造司因地位举足轻重,素来也驻扎有不少兵卒。如今紧毗邺陵,也恰好能担当守陵之责。

但也有刻薄的人说,皇帝担心甄夫人离世后,其曾亲手建立的庞大织造王国,便会自此分崩离析。因此便借口要为甄夫人守灵,将甄夫人散于各地的昔日织业得力旧属尽数召回,都拘于这座新建的织造司中。

而如今的织造司,实际掌控在郭后手里,她本出身织室,也素有才能,又聚集了甄夫人昔日旧属,渐渐的倒也将织造司经营起来,虽不及过去甄夫人所在时一喏而天下应,但亦颇有起色。

黄初二年,贵嫔郭煦进封为皇后。五月,武德侯曹睿拜郭后为养母,成为真正的嫡长子。同月李贵人生下了一个皇子,名为曹协,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封为邺侯。同年十月,朝中重臣上书皇帝,请立皇嗣。十一月,魏帝曹丕下旨,武德侯曹睿“天姿粹美,人品贵重”,被立为太子。

然而,黄初二年的年末,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邺城东南郊外的织造司忽起大火,不知火势因何而起,但瞬间便以摧枯拉朽之势蓬然而起,即使是驻守的甲士及织造司中诸人奔走相救,亦无济于事。大火整整烧了半夜,那亮红色的熊熊火光,映得半个邺城都明亮如昼。

织造司中所储备的各色织物,那些华美不可方物的锦、绮、绣、绢、纱、罗、绫、缣……印花、敷彩、提花、锁织、纹绣…皆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甚至连一旁的邺陵也受到了波及,非但是陵前树木付之一炬,甚至整个陵墓也因之坍塌,一片狼藉。

魏帝曹丕大怒,郭后脱簪请罪,织造司一干官员及守陵卫皆获罪下狱,但一切都已无济于事。

黄初三年,魏国重修邺陵,同时在城郊西重新兴建织造司,意欲恢复昔日魏锦盛况,但恰在此时,巴蜀锦府之中,忽有一种新的织物流传于世,这种由矮树上长出来的花朵纺线织成、名为“吉贝”的织物质地柔和,触肤舒适,比起易皱易裂的丝织品来又显得结实,很快便流行于大江南北,并传到了河洛中原一带。据说巴蜀一带,刘备已下令推广种植这种被称为“棉”的矮树,并规定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必须种植桑、麻、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加倍,且这种棉树所结的花朵纺成棉线后论斤计算,可充税缴给官府。因此短短一年之间,棉树遍植于巴蜀,因其种植、收花、纺线较蚕桑织丝要更为容易,故巴蜀地区几乎是户户都有棉田。

起初魏国不以为意,因为也有探子从巴蜀带回棉线,认为其纺织工序太过缓慢,远不及织机速度。这种吉贝布颜色淡白,也不及锦绣辉煌夺目。然而当年秋天,蜀国却忽然有无数色彩鲜艳、花纹独特的吉贝布销往各地,而他们的织布速度也能达到三日一匹,几乎是织锦一匹所耗时间的一至数倍。

魏、吴各地织造司俱是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蜀地有人改良了纺棉工具,其捍、弹、纺、织极为便利,而吉贝布也被分为彩色的“彩吉”与纯白的“白叠子”两种类别,其中白叠子虽然颜色单一,却被认为符合草木之本,有“亲肤”之效。加上白叠子纤维紧密,柔和软白,世族中人无不以身着白叠子所裁宽袍大袖为时尚,竞相争购,其价格也颇为不菲,竟相当一匹上品的珍锦,其中之利却百倍于丝麻织品。

而吉贝布中,尚有一些价格低廉的品种,因结实耐用,较之粗麻衣服又舒适得多,故此贩夫走卒也颇为喜爱。

一时之间,棉织品风靡天下,即使只有巴蜀之地才掌握最新的纺织工具,但江淮、荆襄、中原等地,也开始有农户逐利而行,遍植棉树,以卖给巴蜀的锦府。

桑蚕丝麻之业,因此大受冲击。魏国的织造司虽然重新建了起来,却是经营惨淡,昔日“寸锦寸金”的盛况,已是昨日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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