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凉凉,夜惶惶,邻家灯火邻家墙。
山凄凄,雨迷迷,提刀仗剑口作旗。”
“我们上回说到,老赵隔壁家的老李,想把自家的油灯点上,老赵不答应了,就和老李说,我家还没点灯,你家凭啥点灯呀。
老李说,我家点灯碍你啥事,老赵说,那亮让我看见了,我眼里不舒服。
又说到有一天,老李把自家的弓挂到自家墙上,老赵又不答应了,就又和老李说,你家凭啥把弓挂到墙上呀。
老李说,我家挂弓碍你啥事,老赵说,那弓不碍我事,可我喜欢箭。”
收音机摆在小木桌上,播放着评书,因为年纪大了,所以它的声音里带着一阵哑哑的杂音,像在粗粗的沙子里滚过。
赵哑巴坐在小木桌旁边,佝偻的身子裹在一件厚厚的土黄色棉袄里,下半身穿着一件粗布裤子,裤子不够长,两截粗糙的小腿像枯枝样冻在寒风里。
赵哑巴本不是哑巴,可他的妻子和唯一的女儿都死了,他就把嗓子哭沙了哭哑了,也就不能说话,变成哑巴了。
木桌上的收音机是女儿送给他的,他什么都不听就听评书,喜欢听了,也就想成为一个说评书的人,也就时常跟着收音机里播放的评书,不断变幻着脸上的喜怒哀乐,同时嘴里还发出沙沙的哑音。
每当这时候,他就觉着自己站在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大红的幕布卷在台前两边,他面前放着一张宽宽厚厚的大黑木桌,桌沿刻着金色纹路,桌上放着一块醒木,一把折扇,一块叠得齐齐整整的白手帕,一旁还有个茶壶,热雾卷着茶香从壶里散出,飘飘荡荡。
台子底下挤着密密麻麻的听众,他们喝着茶,嗑着瓜子,仰着脑袋看着自己,大大黑黑的眼珠子里涌着热热切切的光,他们到这来就是想听自己说上一段评书。
欢呼声响着荡着,自己拿起醒木,往大黑木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响,声响了,听众就静了,自己就在热热切切的目光里说了一段精彩的评书,说完了,观众就又欢呼了。
想着念着,赵哑巴好像真看见那宽宽阔阔的台子了,真看见那密密麻麻的观众了,真听到那热热切切的欢呼了,他乐呵呵笑起来,笑着笑着,收音机那沙沙的杂音又响起来,把他的魂拉回到希望村来了。
魂回来了,赵哑巴的笑就僵住了,这时候评书已经播完,他把收音机关了,拿起来放到床头上,小小的屋子陷入了深深沉沉的静里,静得让人发慌。
赵哑巴坐在昏暗里,脑子里又现出那个宽宽阔阔的台子和密密麻麻的听众,想着想着,他就真想说上一场评书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佝偻的身子就因为激动而颤起来,越颤抖那念头就越强烈,轰轰隆隆像一道光,把他那张苍老的脸照得光光亮亮。
屋外的天慢慢黑了,可他还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想着怎样才能真正说上一场评书,这时候,他那佝偻的身子忽然定在了深深的黑暗里。
他想到一个人,老丁头。
赵哑巴生在希望村,活在希望村,想说评书只能在希望村里说,如果有人愿意当听众,那也只会是希望村的村人,而老丁头是村长,如果他愿意帮着张罗,这事说不定能成。
他乐呵呵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打开了灯,暗黄的光立刻填满这间小小的屋子,散着柔柔的暖。
他从木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张黄黄的稿纸和一支短短的铅趣÷阁,坐到黄光底下,思索着要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想了很久,他在稿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我想在村里说评书,丁村长,帮我。”
铅趣÷阁芯很钝,字很粗,歪歪扭扭还涂改过许多回,黑黑的字迹在黄光底下发着亮,赵哑巴想着明天再去找老丁头,就把稿纸叠得方方正正放进棉袄里,贴着胸口。
夜深了,赵哑巴脱下棉袄,躺在硬梆梆的木板床上,那张稿纸放在床头,用收音机压着,屋里很暗,可在赵哑巴眼里它还是放着亮亮的光。
他睡了,梦里,他又看见那宽宽阔阔的台子和底下密密麻麻的听众,他们瞪着大大黑黑的眼珠子,正盼着自己说上一段评书哩。
...
赵哑巴起得很早,他到了老丁头家,却看见屋门紧紧闭着。
老丁头不在,赵哑巴这才想起他巡村的习惯,就沿着村道赶过去,总算在希望小学前边追上了。
老丁头抽着卷烟,把手里的拐棍敲出热辣辣的响,被赵哑巴截住,就说:“老赵呀,你怎么也起那么早,你的收音机咋没带上,不说评书了?”
赵哑巴嘴里发出几声哑哑的音。
老丁头像听懂了,恍然点点头,龇出一口黑黑的牙:“啥哟,你要看我那块‘优秀员工’的牌子呀,带着呢带着呢,你好好看看,当年我可是公司里最优秀的员工哩,要不然也得不着这块牌子哩。”
一边把牌子从厚厚的棉衣里抽出来,亮在赵哑巴眼前,老丁头又一边说着:“啥哟,你说乡里县里啥时候把‘优秀村长’的牌子给我颁下来呀,快了快了,等乡里县里把那牌子给我颁下来,我第一个拿给你看!”
赵哑巴对铁牌子可没有兴趣,他发现自己的意思被扭曲,急得哑哑叫唤,赶忙从棉袄里拿出那张黄色的稿纸递过去。
老丁头接过稿纸打开,看了一眼,接着就把目光落到赵哑巴脸上,那张苍老的脸正闪着热热切切的光,眼里更是写着满满当当的期盼。
老丁头说:“你想在村子里说一场评书?”
赵哑巴赶紧点点头。
老丁头说:“要我帮你?”
赵哑巴又点点头。
老丁头把稿纸叠好,递还给赵哑巴,又深深看了赵哑巴一眼,浑浊昏黄的眼里涌着轻蔑和怜悯,他抽上一口浓浓的烟,留下一声幽幽的叹息就瘸着腿走了,拐棍敲在地上,发出一阵低沉厚重的声响。
赵哑巴看着老丁头离去的背影,身子定在日光里,觉着有股冰冰的凉从脚底下升起来,涌着荡着散遍全身,他脑子里又出现那宽宽阔阔的台子和密密麻麻的听众了,他们不再盼着自己说上一场评书,大大黑黑的眼珠子里充斥着和老丁头一样的轻蔑以及怜悯。
他的身子轻轻颤起来,黄色的稿纸从他手上掉下,在空中飘了飘,接着就落到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落到一个人的脚下,那人是卫铭。
卫铭穿着蓝色大褂,梳着齐整整的头发,身板还是很正,好像永远也不会弯下去,他看了赵哑巴一眼,又看了一眼慢慢远去的老丁头,皱起眉头,从地上捡起稿纸,有些好奇,就打开看了。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看向赵哑巴的目光里也有了和老丁头一样的轻蔑以及怜悯,他把稿纸还给赵哑巴后就走了。
到了学校,他跟叶柳和汤倪打了声招呼,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就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刚刚坐下,他就想起了赵哑巴那张脸,想起了那张黄黄的稿纸。
想着想着,他的身子忽然定住了,左眼里有了微微的光闪起来,闪着闪着,那光就越来越亮了。
放学后,卫铭离开学校,路过家门却没有进去,继续朝着北走,他眼里的光非但没有在这一整天里变得黯淡,反而更亮了。
赵哑巴正坐在昏暗的屋子里,木桌上的收音机播放着评书,不时有沙沙的杂音响起来,荡在屋子里,显着岁月。
赵哑巴没有和往日一样,跟着评书的内容变幻着脸上的喜怒哀乐,他只是蔫蔫坐着,佝偻着身子也沉着苍老的脸,手上还拿着那张黄色的稿纸,隐约能够看见那黑色的字迹。
这时候,卫铭来了,发着亮的左眼落在稿纸上,也不说话,从赵哑巴手里拿过来,又打开看了,眼镜的镜片泛着亮光,也不知道那光是从屋外面来的,还是从他眼睛里来的。
赵哑巴只知道卫铭是希望小学的校长,在生活上没有太多的交集,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就安安静静默在一旁,收音机还播着评书,那声音在两人之间飘荡着。
卫铭的目光从稿纸上移开,看着赵哑巴的脸,说:“你想在村里说一场评书?”
赵哑巴点点头。
卫铭说:“你让老丁头帮你他答应了吗?”
赵哑巴摇摇头。
卫铭眼里有了轻蔑,这轻蔑不是给赵哑巴,而是给老丁头的,他接着说:“他不答应没关系,我帮你,我能让你在村里说上一场评书。”
赵哑巴的身子僵了僵,接着眼里就有了亮亮的光,他又想到那宽宽阔阔的台子和台子底下密密麻麻的听众,听众仰着脑袋,就盼着自己说上一场评书。
卫铭说:“我愿意帮你在村里说一场评书,可我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的条件,我才让你说这场评书,你答应不答应?”
赵哑巴赶忙点点头。
卫铭左眼里的光闪着动着,严肃的脸上有了笑:“我给你稿子,你就说稿子上的故事,那是我写的,我是个大作家,也是个大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