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是。”
李孝炎站起身,眉头紧锁,沉思着在屋中来回踱步。谢擎深站在一旁看着他,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昨晚听了平安郎的计策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果然是个馊主意,第二反应是对方一定疯了,不然不可能想出如此极端而大胆的方案。然而回到住处后,这个馊主意却一直萦绕在脑海中,让他久久不能成眠。辗转反侧了一宿,眼见着东方天际露出了亮光,谢擎深便迫不及待地起了床,草草梳洗后跑过来见李孝炎。
……
“赌命?”谢擎深一怔,“如何赌?”
“很简单。”少年慢悠悠道,“自今日起,让所有的禁卫军士从城楼上撤下来,不再和其余人一同守城。包括给皇家的在内,把所有剩下的白米、马肉与蔬菜都集中起来,按照平日的份例供给他们,让他们吃饱喝足,养精蓄锐。最后,”他的神情蓦地冷峻起来,一字一字寒硬如铁,“一旦叛军发动进攻,令所有能够动弹的男女老幼都前去城楼,投入战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拖住敌人。而禁卫营能出动的条件只有两个:城破,或是援军到来。”
“在这之前,哪怕四下横尸、血流成河,也必须按兵不动!”
说完,少年便不再出声,安静地等待谢擎深的反应。后者还依旧震惊于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语,久久不能回神。
“……我不明白。”过了好久,谢擎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禁卫营是我们能够守住城关的最大倚仗,为什么要将他们全部撤下?”
“禁卫营之所以是大殷最精锐的部队,原因之一便是他们攻则迅如疾风,守则稳如磐石,步骑兼备,可以应对任何情况下的战斗。这样的一支劲旅全部损耗在守城上,未免有些太可惜了。”少年的手指在砖石上轻叩,娓娓道来。
“自最初起兵到如今,从湘川军的各种行动之中,已不难看出钱保的性情。贸然起兵反叛,说明他草率;没有在荒野上将皇帝逼杀,说明他轻敌;索要玉玺,说明他自大;只投入流民军攻城,说明他吝啬;听说勤王之师即将到来,就慌忙将中军全部集中在阵前,自己则退缩最后,说明他胆怯。”少年说着,发出了一声冷笑,“此等欺软怕硬之辈,若是早早遇上强敌,哪还有活到今天的机会。”
“即便如此,敌我悬殊,单凭我们的力量无法破局,也是不争的事实。”谢擎深苦涩地说。
“那是因为如今攻守双方正处于僵持状态,一旦这个状态发生改变,转机在顷刻之间便会出现。四面攻城,只怕钱保会将左右翼的大部分军力都放在北门这里,一来此处城墙受损最重,二来一旦勤王军到来,也方便及时撤回应战。状态改变的可能有二,即是我上面说过的:援军抵达,或是城关被破。接下来,就是要赌命的时候了。”
“如何赌?”谢擎深紧张地问。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已经完全被带入了少年所设想的情境中。
“先是援军抵达。第三方突然出现在战场,交战双方的情绪都会受到短暂的影响。第一赌,便是钱保他临阵关头依旧缩手缩脚,不敢加紧攻城以求抓住皇帝作为筹码,而是撤回左右翼来对付援军;第二赌,便是他以为城中早已弹尽粮绝,只是垂死挣扎而无力反击,故此让左右翼赶赴最前线,却不来补充自己薄弱的后方防卫。”少年手指重重一敲,眼中锐芒闪现,“而这,便是禁卫营出动的时候!”
下面的话无需再说,谢擎深已然明白。趁着钱保将注意力都放在援军上时,禁卫营从北门出城,便可如尖刀般狠狠刺入湘川军中枢。就算无法斩获钱保首级,至少也能令对方阵势大乱,孤城之围自然解除。想到这里,谢擎深的情绪一度振奋起来,但很快又记起还有另外一个可能:“那……若是城关被破呢?”
少年微微笑了起来。
“若是城关被破,自然是让禁卫营带着圣上与诸位王孙,自东南西三门中攻势最微弱的一门突围,另寻他处栖身了。乱世人命贱如狗,但就算是狗,也是要分高低贵贱的。”他轻声说。
谢擎深噎住。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一瞬间他想这样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语言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再多华美的辞章,都掩饰不住那个鲜血淋漓的现实,划过少年的唇边,带着对双方浓厚的嘲讽意味,飘然而出:
“人与人,生来便是不同的。”
……
“哈哈哈哈!”老太师中气十足的笑声令谢擎深惊愕地看了过来,“好一个小赌徒,有老夫当年的胆色!”
“夫子……”谢擎深有些迷惑。
“殿下因为昨日后来找不到你,已生了一晚上的闷气。这个时候许是该起了,快去向他赔礼罢。”李孝炎却不再解释,笑呵呵地将他向门外推去,“此事便交给老夫去办,今日午时之前,定会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去吧,记得战事结束后,将那位平安贤弟带来给老夫见见!”
“可是夫子,我……”
谢擎深的声音被阻挡在门板外面。屋内的老人却在刹那间敛去了所有笑容,摇摇头,走到桌边坐下,提笔挥毫。
一刻钟后,奏章已然写就。李孝炎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小兄弟……你这赌上的,可是全城人的性命啊。”
“咚咚咚咚……”卯时刚过,急促响亮的堂鼓声突然响起,没有了围墙的阻隔,传播得更加辽远。附近的百姓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向着县衙的方向望去。几个本地人甚至露出了怀念的神情——战乱波及到这里后,有多久没听到县太爷升堂的鼓声了?
当然,如今端坐在大堂主位上的人,可比县太爷尊贵了不知有多少。而站在堂下的,也绝非衙役、师爷之流这般简单。这个小小的县衙,此时俨然建宁皇城内崇政殿的缩影一般。
“丢下拼死守城的百姓而逃走,这等可耻之事我可做不出!”工部尚书、宣国公马茹第一个开口。他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红面黑髯,身姿魁伟,声音如同洪钟一般隆隆炸响,“陛下,臣恳请驳回太师此奏!”
“臣附议。”兵部尚书赵尚祖也出列道,“陛下,宣国公所言甚是。何况城中妇孺老幼尽管众多,论战力却连对方的流民军都远远不如。纵使都上到城楼戍守,又有何用?”
“臣也附议。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永昌帝周恕坐在大堂主位上,有些无措地看着太师的一纸奏章激起了千层浪。自从离开了建宁、离开了尊贵优渥的皇帝生活之后,他就变得畏首畏尾起来,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心惊肉跳。在这里落脚后,更是一头钻进了县衙最深处的五进院内,将事情全权交给李孝炎处理。他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对那些烦心事眼不见为净了,哪知今日老太师却找上门来,言说有一事重大,自己不能决断,请皇帝召集所有贵族与大臣共同商议。
永昌帝其实觉得太师的计划不错。若是援军当真及时到来解围,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若是没有来,这城守不住了,也能保证自己绝对可以突围出去,不会落到叛贼手里。但是看到下面大臣们几乎是对这奏章群起而攻的样子,他又不敢这么说了。求救的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落到了站在李孝炎身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太子身上: “迟儿,你觉得太师之计如何?”
大堂内一下子寂静了下去,数十双眼睛都集中在周迟的身上。丝毫不受旁人目光的影响,周迟上前一步,声音清朗,掷地有声:“禀父皇,儿臣以为太师之计,可行。”
二字既出,满堂哗然。
“殿下!”马茹忍不住喊了出来,“如此作为,倘若传至天下人耳中,岂非我大殷朝堂之耻!”
“难道宣国公觉得帝都被攻破,皇族与王公大臣全部流亡在外,被叛贼围困于孤城之中数十日而不得解脱,便不是我大殷朝堂之耻了么?”周迟疾言厉色地反击。
马茹语塞不能言。
“这一县之百姓不可弃,那一州之百姓呢?天下的百姓呢!”周迟却不肯放过他,步步进逼,“难道真的要父皇与此地的百姓共存亡,皇族皆落于钱保逆贼之手,才不是我大殷朝堂之耻了么?舍一城以求救得天下,舍天下却也救不得这一城,孰轻孰重,众卿难道不会分辨么!”
他目光如电扫过满堂文武,与其对视者竟皆是无法承受,个个低下头去。此时这年少储君的气势,比他那端坐在上的父皇强了何止十倍。
“陛下。”一片寂静之中,老太师沉着如古井般的声音响起,“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留存有用之身,方能来日克敌,以雪烈士之仇。望陛下勿受眼前微情所绊,着眼天下。”
说罢,李孝炎一甩袍服下摆,跪了下来,额头叩地。
“倘若来日当真不得不弃百姓而去,口诛笔伐,千古骂名,老臣愿一人承担。”
当日的议事是如何结束的,外人已不得而知。只是随后,一道道命令接连自县衙发出,带着十万火急的紧迫飞向城中各处。戍守南面城楼的军民们都看到了,禁卫营统领周伯祥在读过盖着皇帝御印的书信后,满面通红,双目充血,怒吼着一拳砸碎了旁边断掉的半根廊柱。
然后,自帝都一路走来,仅剩下的三千六百七十八名禁卫营军士,无声地退离了他们守卫了一个半月的城关。
县衙,二堂院内。
“快向孤老实交待。”这院内原有一方莲池,如今无人打理,只剩了满池的淤泥。周迟扯着谢擎深的袖子一路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池边的石凳上,“夫子为人宽厚仁慈,绝不会主动定下这等狠辣无情的决断,那赌命之计是谁想出来的?”他紧盯着对方的双眼,试图从里面看出一丝破绽,“快说!”
“殿下……我有苦衷,不能言。”谢擎深只得苦笑。如果他据实说来,以周迟的性子,定是要嚷着去见平安贤弟本人的。平安郎对达官显贵的排斥明显得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两人若是相见,不闹个针尖对麦芒,简直都对不起彼此的脾气。
“什么苦衷?”周迟更怒,他两人自小一同长大,无话不谈好似亲兄弟,谢擎深的拒绝与隐瞒令他不禁大为光火。“孤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惹得你与夫子都……”
他话说了一半却是突然收住,抬头四顾,最终视线定在一处,厉声喝道:“谁?出来!”
谢擎深也愣住,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只见池塘对面,第二根廊柱之后,冒出来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个梳着双角髻的女童,也就八岁上下,巴掌大的一张脸儿,上面堆满了讪讪的笑容。
“目标三……啊不,小……小女蒋凝秋,昨日刚与祖母和弟弟搬入这里,请……请太子殿下今后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