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挤出密密的人群,秦茾刚松了口气,便觉臂弯一沉,扶苏几欲扑到地上。帷笠也因刚才一扑之势,跌落一旁,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微阖的双眸下珠泪如涌泉,秦茾心中抽痛,一把将她拥进怀中,轻声道:“哭吧,哭出来便好了!”
扶苏靠在他胸前,却并未放声大哭,只是这种无声抽泣更是伤人。秦茾见她瘦削双肩不停地微微抽动,心中也是郁卒难忍。街道四周皆是五彩缤纷的花灯,及喜气洋洋的赏灯百姓,两人立在道旁,益发衬得凄凉。
扶苏哭了片刻,心中略为和缓,悄悄伸手将颊边泪珠拭去,方抬头道:“现时城门只怕落锁了,今晚恐是回不去桃花村了。”
一双清丽明眸此刻已肿成了桃子,神色中透着些迷蒙无助。秦茾不忍看她,将目光转向一旁,轻声道:“今日上元,城外的百姓也会赶来看灯,说不定落锁时间会晚点。我们去瞧瞧,若晚了,就回客栈住一宿,若不晚,便趁着这月色回去!”
扶苏此刻是巴不得离了这建康城,听秦茾这么一说,忙道:“那我们便去瞧瞧!”两人回客栈将马车赶出,交付了银钱,一刻也不耽搁,径向城门而去。赶到南城门,果然尚未落闸,只见城门两侧点了巨大油灯,正照着几个翘首遥望花灯的士卒。
秦茾心中一喜,回身对车内道:“果然今晚迟些!”马车前面还有一对携着孩子的夫妻,大些的孩子手里提着花灯,紧牵着年轻男子的手,小些的被少妇抱在怀里。原是一家四口进城看花灯,因城里热闹,孩子闹腾着不愿离开,这才耽误了时辰。想是因为仍在过年期间,守城士兵一点刁难都没有,手一挥,铁栅栏启开。
秦茾心中一松,马车行近,一个领头的军官喝道:“马车里何人?”秦茾陪笑道:“回军爷,里面是小人的妹子!”军官走到车前,将窗帘揭开,向内一瞧,正瞥见扶苏的右脸。不由一愣,这山里娘们也能长得这么娇俏。扶苏见他目光闪烁,心中一懔,忙将头低下。
秦茾见那军官立在车旁不动,暗道不好。从车辕上跃下,快步走到近前。军官见他过来,小眼一眯,刚要出声,秦茾却是眼疾手快,早将掌中一锭白银悄悄塞到他手中,含笑道:“天冷,给军爷买杯薄酒御寒!”
军官不动声色地将银子纳入袖中,摇摆着走到马车前面,吆喝道:“放行!”栅栏移开,秦茾缰绳一抖,马车辚辚行过。
追风神骏,盏茶功夫已将村落远远抛在身后。扶苏将窗帘掀开,但见素月清辉,微风旷野,与京城之景大异其趣。秦茾在车外听她动静,将怀中一物取出,向车内道:“接住!”
扶苏借着月色,见一个纸包向自己抛来,忙伸手接过。捧在手中,觉得温热,不由奇道:“这是何物?”
“刚在柜上买的鲜肉大饼,你且吃些垫垫!”秦茾缰绳一抖,马车驶上一条乡间小道。扶苏捧着那饼,一股暖流从心中缓缓溢出。刚才伤心,并不觉得饥饿,现闻着饼香,只觉得诱人,她将饼掰成两半,拿起其中一小块,慢慢咀嚼起来。秦茾闻见空气中肉香,唇角一弯,满意地笑了起来。
“秦大哥!”扶苏从车厢中钻出,慢慢挪到车辕。
“你怎么出来了?”秦茾见她意欲坐下,忙向侧边移了下,让出一个位置。
扶苏瞧着天上的皓月,轻叹道:“我想出来透透气!”两人并肩而坐,秦茾只觉得拘谨,扶苏却是不觉,瞧着月亮出了会神,忽然道:“瞧我这记性!”说着,手向后摸去。将那余下的大半块饼取来,举到秦茾面前,“秦大哥,先将马车停下,把这饼吃了再赶路。”
秦茾没想她为自己留了一块,心中感动,侧头向她道:“怎么不吃完?”扶苏摇头道:“这饼似锅盔般大,我这点肠胃怎么填得下!”
其实这饼并不大,他们当时走得匆忙,客栈只得这一块,秦茾想着自己饿上一顿也无妨。此刻见她夸张,知是为了让自己宽心。遂轻轻一扯缰绳,追风立马仰蹄止步。他伸手将饼接过,大口咬了一下,赞道:“真是鲜美!”
扶苏见他吃得香甜,心中快慰。只是自己内心深处,却是痛苦缱绻,再也无法排解。“咦,天怎么突然暗了?”扶苏惊向天空瞥去,只见一团乌云,浓黑如墨,翻滚着正将一轮圆月覆住。
“糟了,怕是要变天!你快进车内坐好!”秦茾将余下的饼一口咽下,清咤道:“追风,我们走!”
白马四蹄疾扬,借着浅淡星晖,重又驰骋起来。乡野之路本就崎岖,再加夜色暗淡,饶是秦茾再注意,马车也是不时颠簸。扶苏在车内左摇右晃,强自用两手撑住车壁。正苦苦咬牙硬挺,忽听秦茾道:“再过一条小道,便是桃花村了!”
这是进村的道路,修葺得齐整,马车行驶一路通畅,扶苏早就疲累,听得快进村,心中放松,不由斜倚着车壁,沉沉睡去。
车刚拐进桃花村口,便见一道闪电从空中劈下,映照得山边岩石都有了森寒之意。扶苏被隆隆雷声惊醒,探出身惊呼道:“秦大哥!”
“不用慌,我们已进村了!”秦茾听她声音惶恐,料其畏惧电闪雷鸣,忙柔声安抚。
行不须臾,便是秦茾的二层小楼,矗立在黝黑的山岰之中。秦茾纵身跃下将柴扉打开,马车直行进入院中。
追风入厩,秦茾、扶苏二人刚走到屋内,便听外面噼里啪啦作响,借着点燃的烛光,只见豆大雨点铺天盖地而来,大有席卷一切之势,秦茾忙将窗户放下。
“这雨赶得真及时!”扶苏被冷风一吹,不由瑟瑟发抖。
秦茾见她面色发青,怕她体内寒气又生,忙道:“你快歇息!”说着,转身出门。摸索到楼下,寻着火折子点了一个火盆,正欲重新上楼,忽见柴扉前黑影一闪。再凝神细瞧,却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真是奇了,难不成今日累得太过,眼睛发花?他正疑惑,忽听门外一声猫叫,一只肥胖的黑猫淋得有如从河中捞出,正从门缝中挤进,奔了马厩而去。
这是雀儿家的阿黑,秦茾心中一松。定是这猫儿贪玩,雨来得又急,这才淋了一身。这猫常随雀儿来院中,知道哪里可以避风雨,所以甫一进院便直冲马厩而去。他将门户掩紧,端了火盆重又上楼。
门外两人见他关门,各自松了一口气。左侧壮汉悻悻不已,“这趟差事真他妈的背,害得老子淋了一身雨水,这回去说不定就是一场风寒!”黑脸青年强压心中怒火,克制道:“你还敢抱怨,刚才要不是你鲁莽,怎会让他起了疑心?”
“我这不是想看得更清楚些,好向咱们家娘娘交差嘛!”杜松虽然比他年轻,但官位却在他之上,听杜松适才语气,想是动了怒,壮汉忙陪笑道。
杜松一声冷哼,身子轻提,向村外飞纵而去。壮汉虽然心中窝火,却不敢惹他,忙也施了轻功跟上,嬉皮笑脸道:“松爷,咱们这就回?”
杜松解开系在村头树上的骏马,斜睨了他一眼,“难不成你还在这里等他来收拾?”他们一路跟踪,早发现秦茾身手不俗。壮汉听得嘿嘿一笑,颇有几分无赖道:“办了差事便好,娘娘可没说让我们动手!”
二人打马扬鞭,冒着瓢泼大雨,连夜奔建康而去。
秦茾走进扶苏所居内室,将火盆放在窗下。扶苏正在整理被褥,抬首瞥见燃得红通通的炭火,不由鼻子一酸。她低下头,不欲秦茾瞧见她脸,轻声道:“多谢秦大哥!”
“今日累了一天,早些歇息!”秦茾走出屋外,替她将门掩上。
扶苏将灯吹熄,解开发辫,合衣躺在床上,窗外的雨一阵疾过一阵,被飓风卷着,重重地叩击着窗棂。哈哈,谁料一别便是咫尺天涯,这世间的情爱原不过如此!她一双眼睛盯着窗下那盆炭火,恍惚中尉迟珏向她走来,牵起她柔弱无骨的小手,一又长挑凤目满是深情,“我喜欢上了你,扶苏!”
扶苏知是幻觉,忙将眼睛一闭,片刻睁开,眼前却又变换出了另一个场景。华美内室,瑞兽熏香炉吐出袅袅香气,轻纱隐约,红木雕云纹的紫玉珊瑚床上一对男女同枕而眠。女子美艳不可方物,男子却是清俊无双,两人正双手相握,四目交睇。“珏哥哥……”扶苏看得真切,只觉一颗心似被人突然剜了去,不由痛得昏了过去。
京城建康新建的太子府邸,东厢房守夜的两个婢女不停地打着呵欠,从窗户纸里隐约透出的光芒微微照亮了院子一角。厢房内四盏明灯息了三处,独留了窗下一盏,也被罩上了轻纱,室内一片沉寂。院中更夫刚敲了三下,床上一人忽然从睡梦中惊醒。